他頓了頓，想起昨晚王建國蹲在炕頭，一邊往煙袋鍋裏塞旱煙一邊說的話：
    "咱們北大荒的姑娘，骨頭縫裏都長著韌勁兒。"
    此刻這話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
    "讓她們跟著小花學，一準沒問題的！"
    宋主任伸手接過名單，紙張摩擦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名字，想起何雨水總愛把野花別在發間的模樣，想起翠蘭在麥場揮舞鐮刀時的利落勁兒。
    這些在田間地頭長大的姑娘，真能穿上白大褂治病救人？
    他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名單邊角，那裏還沾著昨夜油燈燒出的焦痕。
    "可學醫不是割麥子，"
    宋主任放下名單，搪瓷缸裏的涼茶泛起細小的漣漪。
    "光是認藥名、記穴位，就得費不少功夫。"
    趙書卓挺直腰板，工裝襯衫後頸處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跡。
    他想起楊小花在火車上翻看護理手冊時專注的眼神，想起她給醫院裏老太太換藥時的嫻熟手法：
    "小花說了，先從包紮傷口、量體溫這些簡單的學起。等建國找的藥師來了，再教認草藥、配藥方。"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溫柔，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他微微發紅的耳尖。
    "這些孩子，隻要給個機會，比城裏的姑娘不差。"
    辦公室陷入短暫的寂靜，隻有遠處拖拉機突突的轟鳴聲隱約傳來。
    宋主任望著趙書卓緊繃的下頜線，突然想起這個年輕人剛到北大荒時。
    連扶犁都扶不穩，如今卻能站在這裏胸有成竹地規劃衛生所的未來。
    他伸手拍了拍趙書卓的肩膀，掌心傳來粗布工裝的溫熱：
    "那就試試吧。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培訓的事兒得抓緊，衛生所掛牌那天，可不能冷了鄉親們的心。"
    宋主任原本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眼角的皺紋都跟著漾起笑意，他摘下老花鏡，用袖口反複擦拭鏡片，仿佛要把這突如其來的喜悅看得更真切些。
    "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震得窗台上的綠蘿葉子輕輕顫動，驚起的灰塵在光柱裏打著旋兒。
    他大步上前，同時握住王建國和趙書卓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工裝傳遞過來。
    "太好了，太好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可就解決了大夥兒看病難的大難題了！"
    他轉身時，中山裝下擺帶起一陣風，掃過桌角的搪瓷杯，裏麵涼透的茶水泛起細小的漣漪。
    辦公室牆上的老掛鍾恰好敲響，指針在八點的位置哢嗒歸位，仿佛也在為這個好消息報時。
    宋主任的目光掠過泛黃的《衛生所籌建計劃》，那些被紅筆劃掉的字跡突然變得鮮活起來——三年前的藍圖，此刻終於有了照進現實的可能。
    "我立刻給市局發文件！"
    他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抽屜被拉開時發出吱呀的聲響，翻出的公文紙還帶著油墨的清香。
    鋼筆尖在墨水瓶裏蘸滿墨水，在紙上留下力道十足的字跡：
    "建業村衛生所籌建申請......"
    寫著寫著，他突然停筆，抬頭望向窗外飄揚的紅旗，嘴角的笑意怎麽也壓不住。
    "得給咱們最好的藥品！"
    他邊說邊用鋼筆敲了敲桌麵，震得堆積的報表微微晃動。
    "青黴素、退燒藥、止血繃帶......這些常用藥得管夠！"
    想起上個月張老漢因缺藥耽誤治療的事，他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又用力寫下"優先保障基層醫療"幾個字。
    "還有最好的醫療器械！"
    宋主任站起身，在狹小的辦公室裏來回踱步，皮鞋跟叩擊青磚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
    "聽診器、血壓計、消毒鍋......"
    他掰著手指細數，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快步走到文件櫃前，翻出個貼著"醫療設備清單"標簽的牛皮紙袋。
    裏麵是曆年來未能實現的采購申請。
    "這次一定要把這些都補上！"
    他的聲音裏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陽光透過蒙著灰塵的玻璃，在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宋主任重新坐下，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偶爾停下喝口水，卻發現搪瓷杯裏隻有涼茶。
    他顧不上起身燒水，繼續奮筆疾書，文件上的字跡越來越密，連落款處的簽名都比往常更有力道。
    當最後一個標點落下時，他重重呼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壓在心頭多年的巨石。
    "你們等著！"
    宋主任將文件仔細折好，裝進牛皮信封。
    "我這就去郵電所發加急電報！"
    他抓起辦公椅上的軍大衣，轉身時衣角掃過桌角的鬧鍾，指針恰好指向八點十五分。
    這個普通的清晨，注定要在建業村的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晨光終於衝破雲層，將公社辦公室照得透亮。
    王建國站在窗邊，背後是歪斜的窗框和蒙著灰塵的玻璃。
    陽光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也將他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照得清清楚楚。
    他特意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僂的脊背，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仿佛也在替他驕傲。
    "書卓哥，"
    王建國故意拉長了語調，皮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青磚地麵，揚起幾縷細小的塵土。
    "你說巧不巧？"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尾音還帶著上揚的弧度，活像春日裏在空中打著旋兒的柳絮。
    他斜睨著趙書卓，眼神裏滿是得意，漆黑的瞳孔裏映著對方的身影，仿佛在無聲地說：看吧，我就說宋主任得同意吧。
    趙書卓倚著斑駁的木門，軍大衣下擺掃過門檻上經年累月的劃痕。
    他看著王建國微微揚起的下巴，看著對方因激動而泛紅的耳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初到北大荒的小夥子。
    那時的王建國，連生火做飯都會把自己嗆得直咳嗽，如今卻能為了建衛生所的事，在宋主任麵前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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