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勞工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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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根破木頭搭配一些汙穢不堪的油布,勉強成為一處遮風避雨的所在。
    不大的一塊地方,卻烏泱泱擠滿了袒胸赤膊的男人,在汗腥與臭腳的熏陶下,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堆裏。
    新兵衛指揮著幾個倭寇押解白震山與楊延朗來到此處,胡亂罵了幾句,推推搡搡地讓男人們又擠了擠,勉強讓出兩處草堆。
    新兵衛看了看白震山與楊延朗,又指了指草堆,表示這裏便是他們即將“服役”的地方。
    將二人帶至此處不久,倭寇們便捏緊鼻子,匆匆趕出去。
    楊延朗周身紅腫未消,眾漢子生怕他有什麽傳染的疫病,唯恐避之不及,哪肯讓他睡在旁邊?
    倭寇們前腳剛走,漢子們後腳便將剛剛給二人騰出來的草堆重新占滿了。
    白震山見狀,皺了皺眉頭,暫忍了心中怒火,又將四周看了一遭,最終將目光鎖定在東南角的一處小隔間那裏。
    說是隔間,不過是從大油布上扯了幾塊,搭建出的一處相對獨立的空間罷了,可便是這般簡陋的空間,在這汙穢醃臢的民工大營中,也算得上是“豪宅”了。
    白震山一方麵好奇這樣的隔間究竟是何人在住,另一方麵也想為楊延朗尋一個環境不錯的養傷之處,便幹脆領著楊延朗,徑直向那東南角的隔間走去。
    未料想二人剛剛接近那隔間,原本橫七豎八慵懶躺著休息的赤膊漢子們竟不約而同的呼啦啦圍將上來,緊緊護衛住那間不大的隔間。
    白震山見這幫人堵住前路,便捏緊了拳頭,正欲用強,卻被眼尖手快的楊延朗一把攔住,擋在白震山身前。
    隨即,楊延朗竟拱手抱拳道:“各位大哥,我二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不知這隔間裏,住的什麽人物,便想著拜訪一下,托得一番照顧,並無惡意。”
    楊延朗混跡市井多年,這套話術也是一氣嗬成。
    誰料話音剛落,便聽得隔間裏傳來一聲雄渾吼聲:“何人聒噪,擾了我兄弟安眠,怎生擔待!”
    白震山與楊延朗循聲望去,隻見隔間中走出一須發橫張的雄壯漢子,正瞪著一雙大眼怒視二人。
    仔細看去,卻見那漢子眼中雖怒火中燒,卻又似有晶瑩閃動,瞳仁中亦有幾根血絲,倒像剛哭過一般。
    那漢子用手背在眼睛處胡亂掩了一掩,而後徑自朝二人走來。
    其餘大漢見這人出來,紛紛喊著“山哥”,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楊延朗看來人一派帶頭大哥模樣,正欲拱手哈腰地巴結一番,不料被白震山一隻虎爪拿住肩膀,拽在身後。
    在白震山眼中,似這等來者不善之徒,從不必多費唇舌,打服便罷了。
    那大漢本赳赳而來,氣勢洶洶,突然見那鬧事的小子被一白發老者護在身後,步子竟不由得慢了,心裏默默念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教訓一頓倒也不算麻煩,可如今逢著他父子情深,如何能對一白發人動手?”
    正踟躕間,又聽得身後隔間裏響起一聲蒼老的呼喚:“小山子,都是受倭子迫害的勞工,理應相互照顧,有力氣留著對倭子使去,便不要為難人家了。”
    聽到那隔間裏還有人,楊延朗好奇心起,探著腦袋看去,卻見油布掀開,走出來一個身形佝僂的老爺爺來。
    老人家顫巍巍走出來,手裏還端著個煙袋鍋子,深吸了一口,在嘴裏品咂了許久,才舍得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兒。
    漢子們看著老人家,都顯得恭恭敬敬的,稱呼他為“田爺”。
    趁著老人家走出來的空當,楊延朗使勁向隔間裏瞅了瞅,見裏麵果然要比外麵寬敞幹淨許多,隻是除了走出來的“山哥”和“田爺”,便不見更多人影了。
    可明明那“山哥”出來時,還大喊著不能“擾了他兄弟安眠”,如今裏麵空空如也,哪見他有什麽兄弟。
    見此情形,楊延朗不禁感到些許怪異。
    未及細想,便見那大漢止住腳步,轉身去扶那個老人家。
    老人家被大漢攙著,不緊不慢走到白震山麵前,開口道:“老哥哥,看你年紀也不小了,精神頭卻好的很,又有這麽大的兒子作陪,比我可強多了……”
    說著話,他又歎了一口氣,默默搖了搖頭:“可惜山險水惡,入了這倭寇大營,時也命也,脫身便難嘍!隻能似我等,豬狗一般的,苟活一日算上一日罷了。”
    老人家三言兩語,便將方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化作虛無。
    白震山對於這些人錯認的父子關係,並未多做解釋,而是指了指身後的楊延朗,對那老人說:“這後生中了蠱蟲,如今傷勢未愈,老夫隻想為他尋一處寬敞幹淨的地方將養,並未想衝撞各位。”
    白震山一身硬骨,向來吃軟不吃硬,對方既然態度緩和,他也不打算用強硬手段。
    被稱作“田爺”的那個老人家聽了,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老哥哥,這是倭寇的勞工營,你我身處其間,朝不保夕。每天都有個把人勞累而死,若運氣不好,染上什麽惡病幹不了活,便會被倭寇拉去殺害,隨意找個草叢子草草掩埋了去。你看看,這裏四處狼藉,能有一塊容身之處,便已是幸事,哪裏有什麽寬敞幹淨的所在?”
    白震山看對方跟自己打太極,幹脆不再客氣,直言直語道:“我看你這隔間便寬敞的很,多住一個人,也不算擁擠,何必如此小氣?”
    攙扶老人的漢子冷冷說道:“這隔間田爺包下了,你強搶不得,否則,休說我欺負你這老朽。”
    放罷狠話,他又將楊延朗上下一番打量,見他身上果然紅腫未消,料定白震山沒有誆騙自己,語氣才稍稍緩和,道:“頂多我讓弟兄們給你多騰出一塊地兒來。”
    白震山最不怕用強犯狠,當即便要擼起袖子,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漢子。
    相比之下,平日裏嘻哈成性的楊延朗卻突然變得穩重許多,一把拽住白震山的手臂,道:“白老爺子,我的傷不妨事,隨意找個地方坐坐,沒幾天便可恢複了。”
    說到底,他還是不願意白震山因為自己與這些苦丫丫的勞工們交惡。
    正當此時,油布帳子外傳來“當當當”三下鐵器敲擊之聲,循聲望去,隻見一口大鐵鍋被推了進來。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開飯了。”
    眾人在勞工營中,少食多幹,時常饑腸轆轆,見終於有飯來了,也顧不得白震山與楊延朗二人,一窩蜂擁在那鐵鍋周圍搶飯來吃,場麵一度十分混亂。
    見此情形,那漢子放開老人家,三步並做兩步擠進嗚嗚喳喳的人群之中,提溜起最前麵搶飯的幾個,重重地摔出去。
    隨即,他大喊道:“前幾日我立了什麽規矩,今番又忘了,還敢搶食?”
    經這一聲喊,喧鬧聲頓時便停止了,沒人敢再去搶食。
    被稱作“山哥”的漢子將那佝僂身子的老人“田爺”迎到鍋旁,抄起舀飯的勺子,道:“照例,田爺的手最穩,還是由他老人家分飯。”
    聽到分飯的是“田爺”,赤膊漢子們不吵不鬧,默默排起了長隊,就算是排的靠後的,也不擠不搡,似乎絲毫不擔心分到後麵會比前麵的少。
    隻要是人聚集的地方,時間久了,自然而然便會形成規矩,或約定俗成,或照本宣科。
    而這勞工營的規矩,似乎便是由這“田爺”和“山哥”組成的。
    白震山和楊延朗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守著他們樸素簡單的規矩,每個人都從田爺手中的舀子裏收獲了一碗吃食。
    待所有人都分完了吃食,田爺刮了刮鍋底,恰好湊了四份,除去他自己和那個“山哥”的,竟連新來的白震山和楊延朗二人也沒有落下。
    田爺吩咐“山哥”將那兩份吃食端給二人,待接過粥一看,二人俱是眉頭一皺,難以入口。
    隻因那碗中吃食乃是剩飯剩菜一鍋熬煮而成,伴著陣陣餿味兒,實在太像“豬食”,哪裏是給人吃的?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倒也從未指望倭寇們能將他們抓來的勞工當做人來看。
    田爺似乎看穿了二人心思,口中道:“初來乍到都是這般,可若不將就吃上一口,待會兒上工,哪有力氣幹活兒呢?到時稍有遲緩,免不了挨那倭子們一頓鞭子,若不小心餓昏了,便會被丟到死人堆裏。鍋底飯沙子雖多,可這也是最稠的粥了,比前麵那些稀粥能多頂幾個時辰呢!”
    看來這沙子多但濃稠的鍋底粥,便是田爺和山哥在這場分粥行動中得到的為數不多的實惠。
    白震山端著粥碗,猶豫著要不要喝下去,又順勢看了楊延朗一眼,不想正與楊延朗的目光撞上。
    楊延朗開口問道:“老爺子,陳大哥他……”
    “怎麽?”白震山看楊延朗話在口邊,遲遲不吐,便出言詢問。
    “嗨,沒事兒,應是我多想了。”楊延朗自言自語道。
    “你是懷疑陳忘通倭?”白震山行走江湖多年,這後生的心思還是看得出的。
    於是他道:“也是,陳忘他用倭語與那倭酋說了什麽,我們誰也不知,若是不願犯險,將咱們與戚將軍都賣了以圖自保,也尚未可知。”
    楊延朗聽了,卻連連搖頭道:“白老爺子,陳大哥必不是這樣的人。”
    “後生,算你聰明一回,”白震山朝楊延朗後腦拍了一巴掌,道:“若是洛城之前,陳忘他做出這種賣友求榮之事,我必不疑心。可日久人心現,如今經曆種種,明眼人都看得出,就算是讓他自己和一個尋常朋友間選一個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自己。素懷死誌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行賣友求榮之舉,更何況是通倭賣國呢?”
    聽了白震山的一番話,楊延朗點點頭,內心自責不該生出如此疑心。
    於是他舉起粥碗,對白震山道:“既如此,陳大哥必已有脫身之法。他叫我們忍耐一時,靜待時機,那可不能提前將自己餓死了。”
    說罷,楊延朗捏著鼻子,將碗中“豬食”一般的餿粥一股腦向肚子裏灌。
    白震山見狀,也忍著不適,慢慢喝著碗中的粥,同時對楊延朗道:“小子,咱們爺倆兒也不能坐以待斃,趁這光景,正好探探勞工營的底細。省的事到臨頭,兩眼抓瞎。”
    二人相視一笑,心領神會,各自融入那些赤膊漢子中,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