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田爺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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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抗,或者臣服。
    搏一線生機,還是苟活。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實則很難選擇的問題。
    反抗,不勝則死,是一條能看到死期的不歸之路;苟活,也可能會死,但死期未至的等待中,未嚐不能給人以希望,盡管這希望看起來是如此的渺茫和遙不可及。
    白震山想要帶領勞工們走上一條反抗之路。
    得知了白震山的心思,沈山也在積極策劃聯絡,可是進行的並不順利。
    田爺常常說:“高強度的勞作和低劣的飲食已經耗盡了勞工們的精力,讓他們無暇思考未來的人生,如被肆意驅使的牲畜;不久前,由沈山帶領的勞工大逃亡的破產更是消弭了勞工們僅存的信心和希望。聽話,臣服,至少還能活著,不管這種活法是多麽的無意義,可活著本身,不正是一種希望嗎?”
    反抗的力量太渺小了,勝利的希望隨之變得渺茫。
    白震山身處勞工大營,抬眼望去,隻有兩條路擺在自己的麵前:一條叫做絕路,另一條叫做不歸路。
    設伏之日漸近,倭寇們的催逼也逐漸緊迫起來,長期營養不良的勞工們在倭寇的木棒之下日以繼夜地從事著修築陷阱機關的工作,每個人的體力和精力都被壓榨到了極限。
    而他們辛苦修建的,卻是要困住前來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的戚弘毅大軍的絞肉牢籠,這何嚐不是一種巨大的諷刺呢!
    繁重的勞役導致的最為嚴重的後果最先體現在老人和病弱者的身上。
    在勞工營秩序以及“同仇”的概念確立起來之後,勞工營中一度呈現出團結互助的和諧局麵。
    這種局麵使得像田爺這樣的老人常常能得到其他勞工的照顧,讓他們在這個以勞作為主,被倭寇視作牲畜的勞工營中得以存活。
    可是由於這幾日的趕工,這一局麵再也難以維持了。
    每個人的體力幾乎都被倭寇壓榨到了極致,自顧不暇,遑論他人?
    在這樣的高強度勞作中,田爺這樣的老人自然最先顯露出疲態,步履蹣跚,幾乎隨時可能倒下。
    意外往往是突然發生的。
    一場大雨,讓山路變得泥濘濕滑。
    一般來說,這種天氣,就連監工的倭寇也不願意走進叢林之中,可這幾日不同,戚弘毅攻寨之期將近,木村武陟下了死命令,必須在攻寨之日前修好陷阱。
    這個陰鷙詭譎的老頭子,發誓要用戚弘毅的人頭作為自己新婚的賀禮。
    勞工們扛著山中砍伐的竹子,在泥濘道路上艱難前行,監工長小西立在一塊高高的巨石上,揮舞著手中的大棒,指揮手下負責監工的倭寇們驅趕著、催促著那些被負重壓的低頭彎腰的勞工們艱難地挪動著腳步。
    田爺走在隊伍最後。
    他本就佝僂,此刻被竹木壓著,頭顱幾乎埋進腳底,像一隻幹枯的爬蟲,背負著比自己體重還要多的負重,在山路上艱難爬行。
    瘦弱枯槁的軀體早已不堪重負,衰老的肺部使他呼吸不暢,步子愈發沉重,漸漸便從隊伍中脫離出來,落後了一大截。
    隊尾監工的倭寇跟在蝸牛般艱難挪動的田爺身後,催促了無數次,幾乎耗盡了所有的耐心,才終於舉起大棒,一棍子掄在田爺那佝僂的脊背上。
    倭寇大罵道:“八嘎牙路,不打不走是吧!”
    高齡、體弱,被重負壓榨到極限的田爺哪裏經受得住一棒之危,當即向前撲倒,背上的竹木全都壓在他瘦小孱弱的軀體上,喘不過氣、起不得身,隻覺得肺中一痛,便噴出一口鮮血來。
    “起來,”倭寇大罵道:“老東西別裝死,快起來走。”
    哪裏起得來?
    血水混著雨水,從田爺的口鼻中不斷流淌出來。
    隊尾的騷動引起了隊伍中勞工們的注意,待看到被打的是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田爺,沈山第一個扔掉背上的竹木,朝隊尾狂奔過來。
    站在高處的監工長小西一直關注著這個曾惹過他的“刺頭”,見沈山有所行動,當即對著其他監工大喊道:“抓住他,快抓住他。”
    沈山推倒了攔路的兩個監工的倭寇,終於在離田爺幾步之遙的地方,被田爺身邊的倭寇撲倒了,而先前那兩個被推倒的倭寇也從泥地裏爬出來,三人一起,將沈山死死壓在泥水之中。
    勞工們被這場騷亂吸引,漸漸圍了過來。
    監工長小西眼看情勢即將失控,急忙從巨石上跳下,命其餘倭寇將沈山田爺團團圍住,不許其餘勞工近身,隨後又揮舞著手中大棒,玩起了殺雞儆猴的把戲。
    “誤工要罰,反抗要重罰。”
    小西說著話,用大棒使勁擊打著被幾個人控製住的沈山,直打的沈山鼻青臉腫,鮮血淋漓,直打的自己都氣喘籲籲,才肯罷手。
    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指了指地上的田爺,示意其他倭寇道:“老家夥,十,十棍,累死我了。”
    “有種衝我來!”沈山怒喝道。
    “啪!”
    小西的木棒揮在沈山的麵門上,打斷了他幾顆牙齒,隨即道:“少廢話,你要打,老家夥也得打。”
    這血腥的一幕,讓在場的勞工們無不心悸。
    但人為刀俎,眾人皆怒不敢言。
    “慢!”
    就在這時,有一白發老者從人群中走出,正是白震山。
    白震山好不容易從層層疊疊的人群中擠了進來,眼見田爺倒在地上,口鼻淌血,心道不妙,又見那倭寇還要對他施以棍棒,豈能容他?
    他竟徑直走到小西麵前。
    白震山老爺子身材高大,氣場超俗,目光銳利,就連平日作威作福的小西麵對他,也變得目光躲閃,不敢仰視。
    “你,你要做什麽?新兵衛大人可就帶兵在前麵等著。”小西無力的將手中的木棒揮了揮,似乎在給自己壯膽。
    白震山並非莽夫,現在翻臉,無疑是置這些手無寸鐵,疲憊不堪的勞工於死地。
    於是他脫下上衣,露出蒼老但壯碩的身體,道:“沒什麽,代人受過罷了,你們打我便是。”
    小西不敢拒絕白震山的要求,但為了顯示他的權威,還是做出一副凶惡的樣子道:“你這樣,可是要加碼!”
    “自便!”白震山閉上眼睛,沒有理會。
    “給我打!”小西終於壯起了膽子,指揮倭寇們揮舞木棒,打在白震山的脊背之上。
    沒人數得清倭寇們在白震山的背上打斷了多少根木棒,可就在這一下一下的擊打中,勞工們心中早已熄滅的火焰被重新點燃了。
    沒多久,所有的木棒便都被打斷了,行刑終於結束。
    倭寇們個個瞪大了雙眼,驚愕於眼前這個白發老者的堅韌與堅硬。
    白震山披上衣服,將田爺攙起來,背在背上,徑直向勞工營的方向走去。
    沈山掙脫了被震撼到的倭寇的束縛,緊緊跟在白震山的身後,用雙手扶住田爺瘦弱的身體。
    其他勞工也仿佛受到感召,紛紛扔下背上的竹木,圍在白震山和田爺的周圍,簇擁著他們,向勞工營的方向前進著。
    這一次,小西和其他監工的倭寇沒有再敢於阻攔他們。
    他們相信,如果不保持低調,自己隨時會被憤怒的勞工們撕成碎片。
    畢竟,就算是真正的牲畜,也是會懂得反抗的。
    在勞工們的簇擁下,白震山終於將奄奄一息的田爺背回了勞工營,輕輕地放在他們平時睡覺的稻草上。
    此時的田爺,雙目緊閉,似乎已經昏死過去,而他的口鼻處仍然在慢慢淌血。
    沈山見狀,急忙上前,脫下上衣,去擦拭鮮血,卻發現怎麽都擦不完,這使這個大漢十分焦急,擦拭的動作愈發匆忙和顫抖。
    就在這時,一隻枯槁的手握住了沈山粗壯的手腕。
    那是田爺的手。
    沈山見田爺的嘴巴微微動著,一張一翕,似乎有話要說,便附耳去聽,才隱約聽到田爺口中說的是:“煙,煙。”
    “煙,煙。等我,田爺,我馬上給你拿,等我。”
    沈山幾乎連滾帶爬地摸進他給田爺單獨搭建的小帳子裏,取來了田爺的煙袋鍋子,放在田爺嘴裏,又抓了些珍藏的煙葉塞進去,又拿了火刀火石打火。
    做這些事情時,沈山的手抖得厲害,火石也不爭氣,偏偏在這個時候,怎麽都打不著。
    這一情景急得沈山一邊忙活著打火,一邊哭喊道:“田爺,你等等我,等等我,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嗤!”
    隨著火刀火石的一次碰撞,一點火星終於從中迸濺而出,落在煙鬥的煙葉上,飄起了嫋嫋青煙。
    “好了。”
    沈山哭著的臉上有了一點笑容,使得他的表情顯得十分怪異。
    他跪在田爺身邊,雙手端好煙袋,口中說著:“田爺,點好了,你抽一口,你抽一口啊!”
    仿佛聽到了沈山的話,那煙鬥裏的火苗陡然亮了一下,一股青煙便順著煙鬥的通道,進入田爺的肺中。
    可那受損的肺部怎能承受這煙絲的熏嗆?
    青煙剛一入肺,田爺便立刻劇烈的咳嗽起來,一大口鮮血從他嘴裏嘔了出來。
    “田爺,你怎麽樣?”沈山將田爺瘦小幹枯的身子抱在懷裏,幾乎是在痛哭。
    圍觀的勞工們心知田爺死期將近,不禁想起他給他們分粥的情景,也都倍感傷心和淒涼。
    就在所有人都預感到田爺的死亡時,沈山卻看見田爺的發灰的眼睛緩緩睜開,看了一眼周圍的勞工們——仿佛要與這些日夜相處的、可憐的孩子們做最後的訣別。
    然後,田爺的眼睛定格在白震山的臉上,張大了嘴巴,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了他的遺言:“苟活不是活著!”
    苟活不是活著!
    說完,田爺眼中最後的神采也漸漸褪去,本就是灰色的眼睛慢慢變成慘白,茫然地看著天空。
    白震山伸出手,撫在田爺的眼皮上,幫助他閉上了眼睛。
    勞工營爆發出一片哭聲。
    那是勞工們在與這個和他們朝夕相處的唯一的老人,他們共同的父親告別。
    哭聲中,勞工們牢牢記住了田爺的遺言:
    苟活不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