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清理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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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一馬,一刀。
    一伶仃人,一紅鴦馬,一抗倭刀。
    一直言敢諫伶仃人,一紅顏相贈紅鴦馬,一保家衛國抗倭刀。
    繁城之下,聲色犬馬,卻容不下一張說真話的嘴巴。
    直言抗辯,不勝便死。
    奈何造化弄人,項人爾既未勝,亦未死。
    孤身離開這繁華表象下日漸腐朽的京城,遠赴東南,去到那日思夜想的佳人側,去到那鐵馬金戈的戰場中。
    馬蹄噠噠,孤身遠涉,背城獨走,無人相送。
    記得四年前,自己得罪權貴,被迫離京之時,尚有人相送。
    葉一、水生、韓世、管成龍、孔翡、林開、田騰飛、杜二虎、胡十方,還有錦衣指揮使陸昭。
    四年前,錦衣千戶項人爾於嚴家酒宴之上,不屑與達官貴人們的淫樂醃臢之事同流合汙,憤而離席,觸怒了權臣嚴蕃,被迫離京。
    行前,指揮使陸昭曾與之把酒長談,言猶在耳:“今日叫你離開京師,遠去東南,是為了保你的性命。太剛易折,好好磨磨你的脾氣秉性,若再任意妄為,得罪權貴,神仙也保不了你。”
    “世間有正義,這是入錦衣時,您教給我的。”項人爾年輕氣盛,滿臉不服。
    “那我就再教你一句,莽撞的正義,隻會害人害己!”
    四年前,京城城門。
    葉一、水生、韓世、管成龍、孔翡、林開、田騰飛、杜二虎、胡十方九人把酒相送。
    這些出生入死的錦衣兄弟在城門口豪飲烈酒,摔碎的酒碗裏,是“永為兄弟”的壯語豪言。
    物是人非。
    四年後,項人爾朝堂抗辯之時,指揮使陸昭親口嗬斥叫他退下;項人爾離京遠去之時,城門寂寥,竟無一人相送。
    走吧!佳人待郎歸。
    那裏沒有虛情假意,隻有不離不棄的真情。
    走吧!沙場等君回。
    那裏沒有爾虞我詐,隻有性命相托的信任。
    策馬獨行。
    四十裏外,有山崗一座,樹密林深。
    林深好殺人。
    密林中靜的頗不尋常,竟無半聲鳥鳴。
    項人爾直覺敏銳,一進入林子,便起了警惕之心。
    “馭……”
    殺機已現,項人爾駐馬,手摸向抗倭刀的刀柄。
    靜……
    風吹林動。
    一瞬間,九支暗箭自林中各個方位同時激射而出,皆指向項人爾。
    拔刀亂斬,飛身下馬,項人爾瞬息之間便從暗箭包圍中脫困,同時左臂一揮,一隻手弩自項人爾小臂上展開,弩箭立刻射向林中,便見一黑衣人“啊”的一聲喊,從樹上跌落,捂著被射傷的大腿痛苦呻吟。
    見同伴被項人爾射落,又有無數暗箭射向項人爾。
    項人爾就地翻滾躲避,並多次揮刀格擋,直被逼到一棵大樹之後,才覺得臂上隱隱作痛,仔細一看,發現左臂已中了一記暗箭。
    項人爾認得那枚暗箭。
    那是錦衣手弩的標配弩箭,與他之前用來還擊的弩箭別無二致。
    難道說,在此地埋伏自己的,居然會是錦衣同僚?
    憤而拔箭。
    項人爾藏身於樹後,看著淌血的左臂,大聲疾呼道:“錦衣,監察百官,誅奸除佞,處朗朗乾坤,走光明大道,何時卻淪為小人手中的暗箭了?”
    見項人爾藏身的大樹乃是暗箭的死角,隱藏於暗處的黑衣人紛紛現身,拔刀衝向項人爾。
    項人爾以一敵多,抗倭刀“巨鯊”大開大合,陣陣刀影,聲聲金鳴,直打的枝搖葉落,塵飛土揚。
    雖以寡敵眾,卻不落下風。
    打鬥之中,項人爾也已看清,除被自己弩箭所傷之人外,蒙麵黑衣人另有八人,個頂個都是好手,武功不凡。
    隻因這幾人用的都是項人爾無比熟悉的錦衣刀法,而長大的抗倭刀在捭闔之間,對錦衣短刀又有天然的壓製作用,才能讓項人爾在遊鬥之中占盡上風。
    若非如此,項人爾縱然有三頭六臂,也絕難在幾人圍毆之中從容遊鬥。
    饒是如此,項人爾越發想見見幾人的廬山真麵目,看看錦衣之中,究竟是怎樣的軟骨頭,竟甘做嚴蕃的鷹犬。
    可是,想揭開幾人的蒙麵,卻是十分不易的。
    圍鬥之中步步殺機,項人爾每擊退一人,便有幾人補位攻擊,項人爾疲於防備,無暇他顧。
    膠著之中,項人爾突然看見那負傷倒地的黑衣人還躺在樹下呻吟,心中頓有計較,且戰且退,慢慢向那被弩箭射中躺在地上的黑衣人靠近。
    待至那人近前,項人爾突然矮身,欲揭開那人的蒙麵黑布。
    不料項人爾剛有動作,其餘八人似乎察覺到項人爾的意圖,八柄明晃晃的錦衣刀朝項人爾矮下的身子一齊砍將過去。
    情急之下,項人爾再顧不得那地上的黑衣人,急忙雙手握刀橫在頭頂,八把錦衣刀齊刷刷砍在抗倭刀“巨鯊”長大的刀身上,巨大的衝擊力沿刀身傳遍項人爾全身,直將他打的單膝一跪,猛砸至地麵,用盡全力與那八人抗衡。
    一人之力,怎能敵八人合擊之威?
    見角力不可長久,項人爾當即大喝一聲,全力震開八人,同時立刻變格擋為橫斬,瞄準八人腹部,長刀一蕩,逼得八人退避三舍,猶被長刀刺破黑衣,劃傷了肚皮。
    那倒地呻吟的黑衣蒙麵人見同伴退走,再也顧不得呻吟,強忍疼痛抽出腰間錦衣刀,欲偷襲正在身旁的項人爾。
    不料,此人刀未出手,手腕卻先被項人爾一腳踩住,又見項人爾伸出左手,一把揪下自己蒙麵的黑布。
    “葉一?”
    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項人爾驚詫莫名,不由自主地鬆開了踩著黑衣蒙麵人手腕的腳。
    見同伴露了相,其他人也不再隱藏,紛紛揭開麵罩。
    “水生?韓世?你們……”項人爾大驚失色。
    沒想到此番來殺他的,正是四年前城門相送,發出“永為兄弟”誓言的九人。
    “指揮使陸昭呢?我要見他。”
    說話時,項人爾心情複雜,目光卻堅定無比。
    “指揮使不想見你,”葉一在水生和韓世的攙扶下站了起來,道:“正是他派我們來殺你的,清理門戶。”
    “為什麽?”項人爾舉起抗倭刀,大聲質問。
    “你為什麽要回來?”水生反問。
    “為什麽又偏偏要得罪那個嚴蕃?”韓世緊接著問話,目中有淚。
    “難道嚴蕃無罪?難道就因為他身居高位,就不該伏法受誅?”項人爾更加大聲地反問。
    他神情激動,心中的正義卻不曾動搖。
    “該伏法受誅,”葉一回答:“可我們鬥不過他。”
    “所以你們就要殺我?”項人爾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開口道:“四年前,幾乎是同樣的場景,有九個人,不畏權貴,於京城城門與我把酒言歡,稱兄道弟,如今你們卻要殺我?”
    “人都是會變的!”葉一回答:“當初的我們孑然一身,唯有一腔熱血。”
    “現在呢?熱血不在,換了滿身銅臭對嗎?”項人爾咄咄逼人。
    “現在我們有了家人!”葉一的聲音不大,聽到項人爾的耳中,卻如同雷鳴。
    畢竟,對於這一點,項人爾感同身受。
    葉一指著身後的弟兄,喊道:
    “管成龍。”
    “到!”
    “他的父親上個月剛剛過了八十大壽,壽宴之上,老人家喜笑顏開,直言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將他從鄉下接到京城享福。”
    “孔翡。”
    “到!”
    “他半年前才結婚,妻子是城北柳二娘家的丫頭,咱們當差時,沒少去人家小店裏討熱包子吃。”
    “田騰飛。”
    “到!”
    “他孩子三歲了,見到我們,叔叔伯伯叫的親切的很。”
    ……
    “怎麽,還要我說下去嗎?”葉一頓了頓,接著說:“今天如果讓你走脫了,我們幾個連同家人,都要遭殃。”
    項人爾手中的抗倭刀無力地垂了下去。
    這把斬殺了無數倭寇的屠刀,卻無法將刀鋒對準自己的同胞。
    麵前的九人卻並未趁機擒殺項人爾,他們紛紛舉刀,對準的卻是自己的脖子。
    “孝與義,兩難全,唯有舍身而取義,方能保全家人。”
    九人說罷,提起錦衣刀,紛紛朝向自己的脖頸割去。
    項人爾大叫停手,揮舞抗倭刀,衝入九人之中,刀影翻飛,幾乎在一瞬之間,便將九人手中錦衣刀紛紛打落。
    “你這是做什麽?”葉一大叫道:“今日放了你,我們若不死,他們定會找我們家人的麻煩。”
    “不會,”項人爾將抗倭刀插入馬背上的刀鞘之中,對那馬兒說:“紅鴦,去找小詩,告訴她,不必等我了。”
    馬蹄達達,漸行漸遠,帶走了項人爾的思念和牽掛。
    待馬兒遠去,項人爾麵對九人,淡淡地說:“我死。”
    九人聽罷,並未多言,隻是一起跪倒在項人爾麵前。
    殘陽如血,遍地嫣紅。
    鎮府司中。
    嚴蕃正襟危坐,錦衣指揮使陸昭在屋中踱步。
    一方被鮮血染紅的粗布包裹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被送到鎮府司中,呈到嚴蕃的麵前。
    木匣子裏麵盛著的,是一顆頭顱。
    “好,很好。”見自己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嚴蕃心滿意足。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想要揭開那木匣子,看一看那個朝堂之上膽敢與他爭鋒的腦袋。
    “啪!”一雙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桌上的木匣子。
    那是錦衣指揮使陸昭的手。
    他看著嚴蕃,騰出的一隻手中握著腰間的錦衣刀,雙目血紅,開口道:“嚴大人,他可是我最好的徒弟。”
    嚴蕃卻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拍了拍陸昭的肩膀,心平氣和的開口道:“好了好了,陸指揮使,你的誠意,老夫已經收到了。”
    說罷,嚴蕃心滿意足地走出了鎮府司衙門。
    陸昭目送嚴蕃走遠,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握刀的手才猛然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