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宇宙中，位於銀河係獵戶座主懸臂間的太陽係內。
    一座半封閉式的太空電梯衝破大氣層，伴隨著輕微的“嗡嗡”聲，向距地表4.6萬公裏的圓盤狀空間站。
    兩名無序者站在太空電梯內，透過窗戶向外望去——虛無而稀薄的宇宙背景下，數以萬計的光芒如流星般穿梭於太陽係各大星球之間，來往的艦船在各星球的空間站港口停靠，或是參與貿易，或是進行旅遊，亦或者隻是單純想在孤獨的宇宙中漂泊片刻，對於現在的“人類”來說，遊曆太空已經和以前的坐高鐵火車相差無幾。
    來往頻繁的飛船點綴空無的宇宙背景，看著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流光，電梯內兩名無序者的心卻沉了下來。
    “按今年的納米合金產能來算，我們還能撐多久？”
    站在電梯左側的無序者忽然開口，她的嗓音清澈而冰冷，豔麗的長發在背後披下。
    另一名無序者稍作停頓，像是在思考和計算，隨後回答：“假設產能不再減少，我們還能再堅持七十五年。”
    女性無序者沉默片刻，遺憾地長歎口氣：“如果雨果沒有失敗，這個數字應該至少能翻一倍。”
    “但他失敗了。”另一名無序者低聲道，“連止損計劃都沒能成功，這是嚴重的失誤。”
    “是的。”
    女性無序者態度依然沉靜：“但是追究失敗者的責任毫無意義。”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名無序者糾正道。
    “那是什麽？”
    “雨果的理想鄉計劃是您的提案，而現在計劃全麵失敗……”旁邊的無序者部下稍作停頓，開口提醒，“聽說議會那邊已經大發雷霆，好幾名議會成員似乎準備聯合起來，向您問責。”
    “隨他們去吧。”女性無序者對此並不在意，隻是默默將雙手背在身後，“在如此重要的生死關頭，議會那幫老東西就算再怎麽發昏，也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可是萬一……”
    “如果真有萬一。”女性無序者扭頭打斷部下，嗓音低沉，“我會親自與議會交涉。”
    她將最後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明顯的深意。
    無序者部下深知這位局長雷厲風行的性格，也知道她決定的事就必然沒有例外，於是默默低下頭，不再開口。
    隨後，太空電梯在空間站入口處停靠。
    大門敞開，入口的閘門頂端激射出十幾道偵測光束，在眨眼間掃過兩人。
    安檢程序通過，閘門打開，一條通往空間站內部的蔚藍空橋頓時映入眼簾。
    兩人一前一後地上橋，踩在這條半透明的、由某種高強度晶體材料構成的長橋上，橋的兩側和上方完全透明，表麵流動著微弱的幽藍色光芒，像是行走在空中棧道裏，行進過程中能清晰看見無垠的宇宙，以及腳下這顆大氣層一片漆黑，籠罩在無盡陰霾之下的星球。
    在空橋兩側，可以清楚看到空間站港口處停泊的各類星艦——體積龐大的礦業運輸船，流線型充滿攻擊性的私人巡航艦，再到形狀奇特的科研艦船，它們靜靜地停在港口，不時有成群結隊的納米機器人如浪潮般湧來，對這些航船艦隊進行精密的自動焊接和清潔作業，它們發出的微弱火花短暫地點亮宇宙中的虛無，又在轉瞬間熄滅。
    女性無序者慢慢收回目光。
    越是看到人類文明在太陽係內開辟出的這片繁華，她就越是為七十五年的期限感到沉重。
    宇宙永遠恢弘，永遠孤獨，永遠神秘。
    可惜它並非永恒，在死亡的侵蝕逼近之際，連死亡這一概念本身也在漸漸走向死亡。
    而更可惜的是，人類比宇宙走得更快，更靠近那場寂滅的終焉。
    沉思之際，兩人已穿過空橋，抵達這條漫長道路的盡頭。
    金屬質感的大門向兩側敞開，一座半球狀的巨型觀測空間呈現在兩人麵前。
    這片觀測空間具有博物館級別的大小，一共七層，最中央部位被刻意空出一片收容空間，某尊龐然大物懸浮其中，頭頂是煥發藍光的電子設備，意味著出現在這裏的巨物隻是遠程的投影，而非其本體。
    此刻整座觀測空間亂成了一鍋粥，各類研究專員在各層走廊間匆忙地奔跑，納米義體與地麵碰撞發出的“嚓嚓”聲不斷在耳邊摩擦，除此之外，慌張的大喊大叫與憤怒的咆哮聲也接二連三地爆發。
    女性無序者對此早有預感，緩緩抬頭，目光落在觀測空間中央的收容物中。
    那是一顆人頭。
    一顆肌膚粗糙有明顯的、如岩石般凸起的人頭。
    它龐碩巨大，近乎占滿女性無序者的整個視野，而這甚至並非它的本體——它實際擁有接近恒星級別的大小，無法被收容在這裏，因此管理局隻是遠程對其進行觀測，並將其形象投影至這座觀測空間內，以時刻觀察它的反應。
    此刻明顯的憤怒與痛苦呈現在它的臉上，投影形象發狂般地扭動著，近乎歪曲的五官裏似乎還藏了幾絲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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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性無序者心神一震。
    這麽多年過去，她還是第一次在這顆人頭臉上看到如此豐富又激烈的情緒。
    她隨手抓住一名快步從麵前跑過的研究員，沉聲問道：“【心王】現在處於什麽狀態？”
    被抓住的研究員剛想甩開她的胳膊，在看清來人後當即愣住，不可置信地呢喃：“局、局長？局長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回答我的問題。”無序者局長拉高聲音，用嚴肅的語氣命令道。
    研究員明顯被震住了，支支吾吾答道：“【心王】受到了嚴重的精神汙染攻擊，靈魂受到巨大刺激，這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剛才幾名主管聯手嚐試安撫，但……但全都沒有效果。”
    “精神汙染攻擊？”
    無序者局長心中一驚。
    居然還有能對【心王】造成精神攻擊的東西？
    無序者局長繼續追問：“能追溯到精神汙染攻擊的來源嗎？”
    “我們嚐試過了，但是完全追溯不到。”研究員顫顫巍巍地回答，“主管們猜測【心王】受到的攻擊可能不是來自我們所在的這個宇宙，而是某個強大存在從其他宇宙，或者更遙遠的地方，與【心王】進行了短暫的交戰。”
    “然後那個存在傷到了【心王】。”
    無序者局長抬頭凝望那麵龐五官扭曲的巨大頭顱，忽然沉默下來。
    幾乎就在差不多的時間，拉爾文明的信使傳來消息，聲稱x號宇宙已失去控製，並向她詢問這是不是管理局的手筆。
    而那個具有極強精神汙染性質的【翠顱聖杯】，就被安置在x號宇宙中。
    這幾件事與【心王】的受傷，是否會有聯係？
    無序者局長陷入沉思，片刻後便鬆開了研究員，對她說道：“告訴那些主管，這件事不是他們能插手的，所有人停止對【心王】的觀測和幹涉。”
    研究員聞言一怔：“那【心王】的異常狀況……”
    “我會找幾個拉爾人專家過來處理——給一顆矽基生物的石頭腦袋維修畢竟不是我們的領域。”
    無序者局長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留下一臉懵圈的研究員愣在原地。
    跟局長一起趕來這裏的部下快步緊跟上來，低聲在她耳邊問道：“局長，那攻擊【心王】的敵人我們應該……”
    “先放著。”無序者局長對此不以為意，擺了擺手，“到時候會一起處理的。”
    部下明顯沒聽懂：“什麽？”
    無序者局長也不願多做解釋，隻是瞥了他一眼，問道：“相位打擊的準備做得怎麽樣了？”
    提到這件事，部下瞬間就打起精神，就連踩在空橋上的腳步都比之前重了一些。
    “已經完成45”無序者部下答道，“但是現在實體宇宙的數量已經不多，前不久又有一個實體宇宙被【侵蝕】完全吞沒，如今適合作為相位打擊載體的對象也變得很少，實際效果恐怕稍有不足。”
    “夠用就行。”
    無序者局長淡道：“他們所在宇宙的資源還剩下不少，哪怕整顆機械星球都被砸成廢鐵，他們的整個星係依然擁有不俗的價值。”
    說到這裏，無序者局長在空橋中間停下腳步。
    遠方一顆蒙著厚實灰霧的星球上，一道明亮的火光驟然爆發，大氣層被熱浪衝開一道巨大的空洞，其內部依稀可見一座複雜精密而雄偉壯闊的熔爐正熊熊燃燒，成千上萬的巨型管道從它身上延伸出去，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穿越星河，像是被瞬間激活的神經網絡，向四麵八方高速延展。
    局長低頭，打開手腕上的星圖標誌，看見星圖中央突然向外迸發出成千上萬的明黃色絲線——這些是熔爐管道在星圖內的路徑表現，每一條絲線都在星圖上投射出精確的能量脈衝和傳輸效率數據。
    這些從熔爐中生出的管道將連接到每一處需要能量活動的區域，它們相互交織、層層覆蓋、無邊無際，將廣袤的、原本黑暗空曠的宇宙勾勒出一個巨大的、網狀的、閃爍著黃色光芒的邊界。
    無比耀眼，無比華麗。
    像一件在星河中熠熠閃爍的，美麗的黃袍。
    無序者局長注視星圖上華美的黃袍，心想哪怕隻有一天也好，希望在終焉來臨之際，這件黃袍能晚點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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