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昊城，都督府一隅，僻靜的無名小院。
    這裏與府外震天的喊殺聲、與城中鼎沸的混亂，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院內的血跡，大部分已被一層薄薄的黃土掩蓋，但那股濃鬱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卻如同無數冤魂，死死地纏繞在院中的每一寸空氣裏，鑽入鼻腔，令人作嘔。十幾具徐州軍衛士的屍體，被隨意地堆砌在角落，蒼蠅嗡嗡盤旋著。
    祁振就坐在這片背景前的一張太師椅上。
    他身上的紫色都督官服依舊華美，金線繡出的猛虎栩栩如生，但穿在他身上，卻像一件為死人準備的壽衣，充滿了諷刺。他的臉色，比院中角落裏的屍體還要蒼白，雙目空洞無神，仿佛魂魄都已隨著他那些忠心的衛士一同離體而去。
    他是一個囚徒，一個穿著都督官服的囚徒。
    在他身側不遠處，荀明，或者說林沐坐在一截石凳上，正用一方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柄短刀。
    那是一柄殺過人的刀，就在不久之前，這柄刀還幹淨利落地結果了他最後一名護衛的性命。刀鋒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骨的流光，每一次在絲帕上劃過，都仿佛在祁振的心頭割開一道新的傷口。
    荀明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但這種極致的安靜，這種對一個方麵大員的徹底無視，本身就是一種最沉重的羞辱與壓迫。它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祁振的咽喉，讓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終於，刀擦完了。
    “噌”的一聲輕響，短刀緩緩歸鞘。
    荀明將那方已經有些發黑的絲帕隨手丟在地上，站起身，走到了祁振的麵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徐州最高軍事長官，臉上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祁都督，外麵很熱鬧。”
    祁振的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東門已破，何滔將軍以身殉城，南門的李恒將軍被一場假戲耍得團團轉，此刻怕是才剛剛回過神來。”荀明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用不了多久，整座天昊城都會亂起來，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到那個時候，會發生什麽，都督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頓了頓，欣賞著祁振臉上愈發濃重的恐懼，才繼續說道
    “亂兵，潰兵，那可是比城外的敵人，要可怕百倍的東西。他們會搶，會燒，會殺，會將這座繁華的州府，變成一座真正的人間地獄。當然，他們第一個要找的，一定是您這位都督大人。畢竟，您府上的金銀財寶，可比平民百姓家要多得多。”
    祁振的身子，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你……你到底想怎麽樣……”他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
    “我想幫都督您啊。”林沐笑得更加“真誠”了，“眼下，能控製住局麵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鎮守南門，手握五千兵馬的李恒，另一個是總領西門防務，同樣兵權在握的王川。”
    “隻要他們二人能及時趕到都督府，以您的名義，重新整合指揮，城中亂局，旦夕可定。”
    荀明的聲音裏充滿了蠱惑，他為祁振描繪出了一幅唯一的、能夠求生的美好畫卷。
    就仿佛，他真的是在為祁振的性命和天昊城的安危著想。
    可祁振不是傻子，他知道，這幅畫卷的背後，是更加深不見底的深淵。
    “你想……讓我召他們過來？”祁振的聲音，幹澀嘶啞。
    “都督英明。”荀明撫掌稱讚，“正是此理。”
    祁振閉上了眼睛，臉上滿是掙紮與痛苦。他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將自己最後的兩支武裝力量，主動叫進敵人的陷阱裏。
    可他有的選嗎？
    荀明的話，像魔鬼的低語，不斷在他耳邊回響。
    亂兵……潰兵……金銀財寶……
    他不想死，更不想被那群自己曾經視之為豬狗的丘八，用最屈辱的方式殺死。
    良久，他睜開眼，眼中隻剩下一片死寂。
    “來人。”
    ……
    一名與祁振一同被俘的親信衛隊長張威，被兩名破浪軍士卒從偏房裏推了出來。
    他被俘虜時曾激烈抵抗，身上帶著傷，一條胳膊用布條草草吊著，臉上還有一道血痕，但眼神依舊凶悍，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狼。
    可當他一踏入主院，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間，他所有的凶悍，都凝固了。
    他的主公，那個一向威嚴滿滿的都督大人，此刻竟如一攤爛泥般癱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而在主公身旁，那個一直以來，靠著刺史於端的關係，對都督百般諂媚，態度恭敬到近乎卑微的“林先生”，此刻卻雙手負後，淵渟嶽峙，散發著一股令人心膽俱裂的殺氣。
    一種巨大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都督！”他掙開身後的士卒，快步上前，單膝跪地。
    祁振看著自己這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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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荀明，卻先他一步開了口。
    “祁都督有令。”荀明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立刻出府，分別去往南門和西門，傳我將令……”
    他說著，故意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祁振。
    祁振渾身一顫，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立刻接過了話頭，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傳……傳本都督將令！命南門守將李恒，西門守將王川，以軍情緊急、秘議要事為由，卸下兵甲，隻帶數名親衛，速來此地見我！不得有誤！”
    “務必，是讓他們單獨前來！”
    親信隊長猛地抬起頭，滿臉的不可思議！
    陣前易帥，乃兵家大忌！更何況是讓兩大主將，同時卸甲離營，孤身前來秘議！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是一個陷阱！一個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飾的陷阱！
    他本能地看向祁振，眼神中帶著血一般的忠誠和最後的詢問“都督！萬萬不可啊！臨陣……”
    “放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祁振一聲色厲內荏的咆哮打斷。
    祁振的內心，在滴血，在哀嚎。他知道，眼前這個忠心耿耿的下屬，是他最後的希望。隻要他稍微給一點暗示，隻要他敢賭一把……
    就在他這念頭升起的瞬間。
    他忽然感覺脖子上一涼。
    一直站在他身側的林沐，不知何時，已經緩步繞到了他的身後。那柄剛剛歸鞘的短刀，再次出鞘，冰冷而鋒利的刀鋒，就那麽輕輕地、溫柔地，搭在了他脖頸的大動脈上。
    動作很輕，甚至帶著一絲優雅。
    卻讓祁振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刀鋒上透出的、足以割裂一切的寒意。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再有半分猶豫，這柄刀，就會毫不猶豫地，切斷自己的喉嚨。
    最後一絲勇氣，徹底煙消雲散。
    死亡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祁振抬起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所有的恐懼、不甘、絕望，都轉化成了一聲歇斯底裏的怒吼
    “混賬東西！本都督的將令，你也敢質疑嗎！你是要造反不成！”
    “還不快滾！！”
    這聲咆哮，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充滿“威嚴”。
    親信隊長被震得渾身一顫。
    他看著雙目赤紅，狀若癲狂的都督，又看了一眼都督身後，那個臉上依舊掛著淺笑，仿佛什麽都沒做的林沐，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也徹底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主公為何會下達如此荒唐的命令，他隻知道，軍令如山。
    “……末將，遵命。”
    他緩緩地站起身，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即轉過身，邁著沉重的、如同奔赴刑場般的步伐，一步步地，向院外走去。
    看著那道忠誠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黑暗中。
    祁振仿佛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骨頭，徹底癱軟在了太師椅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中，是無盡的灰敗。
    他知道，他親手斬斷了自己最後一條活路。
    林沐緩緩收回了搭在他脖子上的短刀，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計劃，很順利。
    接下來，隻需要等待那兩條最大的魚兒，自己遊進這張早已準備好的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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