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氈鎮的南門，如同巨獸吐出的骨渣，將那支臃腫、散亂的隊伍緩緩擠向荒野。
    月光被稀疏的雲層遮擋，隻能在甲胄和兵器上投下一點點慘白的光。
    隊伍行進的速度極為緩慢，沉重的馬蹄聲裏，夾雜著車輪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牲畜不安的低叫，以及士兵們壓抑不住的喧笑。
    “張老七，你那驢車上拉的什麽玩意兒？叮當響了一路。”
    “嘿嘿，從一個大戶人家的庫房裏翻出來的，好幾箱瓷器！回去夠換個大宅子了！”
    “你那算個鳥！看我這個！”一名士兵得意地拍了拍馬背上一個幾乎比人還高的巨大包裹，裏麵鼓鼓囊囊，“這鎮上最大的綢緞莊，庫房裏的好料子，全被老子包圓了！”
    炫耀和攀比聲此起彼伏。他們就像一群秋後滿載而歸的螞蟻，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許多士兵的馬匹因為不堪重負，隻能被主人牽著走。
    更有甚者，幾名士兵合夥，用繩子牽著幾頭從鎮民家中擄來的肥碩耕牛，走在隊伍中間，不時發出“哞哞”的叫聲，引來一陣哄笑。
    這哪裏是精銳的騎兵，分明是一支押送著戰利品的移動貨幫，散發著貪婪與疲憊的酸腐氣息。
    陳邊騎在隊伍的最前方，他沒有回頭，但身後的每一絲聲音都像針一樣紮著他的神經。
    他的手死死攥著韁繩，手背上青筋畢露。那股自打進鎮起就縈繞不散的詭異感覺，此刻已經濃烈到了極致。
    這片夜色，太過安靜了。
    除了他們自己發出的噪音，連一聲蟲鳴、一聲風嘯都沒有。仿佛整個天地，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他們。
    “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陳邊終於忍無可忍，猛地勒馬轉身，一聲怒吼如平地驚雷，“誰再敢喧嘩，軍法處置！”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暴躁和殺意，讓原本喧鬧的隊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士兵都有些錯愕地看著他們的主將，不明白他為何發這麽大的火。
    一名百夫長壯著膽子上前，“將軍，弟兄們隻是……高興。咱們這次收獲頗豐，又是大勝，沒必要這麽緊張吧？”
    “緊張？”陳邊冷笑一聲，馬鞭遙遙指向隊伍後方那些可笑的驢車和牛羊，“看看你們這副樣子！兵器掛在馬鞍上，人被財物擠得東倒西歪！若是此刻有敵來襲，你們拿什麽抵擋？用金銀砸死他們嗎？！”
    他的質問讓眾人啞口無言，一些人羞愧地低下了頭，但更多的人卻在心裏不以為然。
    在他們看來，這座鎮子已經是一座空城，方圓百裏之內，哪來的敵人？將軍分明是太過謹慎，杞人憂天了。
    陳邊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的無名火燒得更旺。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清醒的人，卻帶著一群夢遊的醉漢在懸崖邊上跳舞。
    “傳我命令！”他不再解釋，語氣冷硬如鐵，“所有驢車、牲畜，全部趕到隊伍最後麵去！所有人，整理好甲胄兵器，保持戒備！再有懈怠者，斬！”
    這一次，沒人敢再有異議。士兵們雖然心中不情願，也隻能罵罵咧咧地開始重新整理隊伍。
    ……
    三裏之外的緩坡上，高長恭如同一尊雕塑，靜靜地俯瞰著這一切。
    他身後的五百百保鮮卑騎兵，與他們的戰馬融為一體，在黑暗中沉默著，仿佛是這片山坡上生長出的死亡森林。
    那支在月下緩緩蠕動的北玄軍隊，在他們眼中，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見。
    “統領。”身側的偏將催馬上前，聲音從青銅麵具後傳出，帶著一絲嗜血，“敵軍已入彀中，陣型散亂，軍心懈怠，正是最佳的突襲時機。”
    他抬起手，做了一個拉弓的姿勢。
    “我們隻需摸到五百步內，趁著夜色，發動一輪騎射。我們的人皆是神射手，這一輪箭雨下去，至少能讓他們減員三分之一，剩下的人，必然膽寒崩潰。”
    這無疑是最穩妥、最高效的戰術。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果。
    然而，高長恭卻緩緩搖了搖頭。
    “不必。”
    偏將有些不解“統領，為何？這是……”
    “我要的，不是一場簡單的勝利。”高長恭終於開口，他的目光依舊鎖定在遠方那支混亂的隊伍上，眼神裏沒有絲毫的溫度，隻有一片冰冷的虛無。
    “一群背著金銀財寶、牽著牛羊的土雞瓦狗，也配讓我們用箭？”他的語氣中帶著極度的輕蔑，“射殺了他們，隻會讓他們死得太快，太輕鬆。”
    他側過頭，那雙隱藏在猙獰麵具後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偏將。
    “我要讓他們在自以為最安全的時候，親眼看到地獄的模樣。我要讓他們在混亂中，用他們自己的身體，去感受刀鋒切開血肉的聲音。我要讓他們的主將，在最後的一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惹上的是誰。”
    “我要的，是正麵將他們碾碎，一腳，踩進絕望的深淵。”
    偏將聽著這番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背脊升起。他終於明白了統帥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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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一場殲滅戰，這是一場處刑。
    “末將……明白了。”他躬身領命，聲音裏滿是敬畏。
    高長恭重新將目光投向遠方，不再言語。
    他在等，等一個最完美的時機。
    ……
    “都快點！磨磨蹭蹭的幹什麽！”
    在陳邊和軍官們的不斷嗬斥下，北玄的騎兵們總算將那些礙事的家當都挪到了隊尾，勉強排出了一個鬆鬆垮垮的行軍隊形。
    陳邊心中的煩躁卻絲毫沒有減退。他側耳傾聽，那股死寂的感覺，依舊籠罩著四周。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
    他好像聽到了什麽。
    不是風聲，也不是他自己隊伍的雜音。那是一種極其細微，卻又極有節奏的聲音。
    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用鼓槌，不疾不徐地敲擊著大地。
    他立刻勒住馬，猛地抬起手，示意全軍停止前進。
    “安靜！”他低吼道。
    嘈雜的隊伍慢慢靜了下來。
    這一次，所有人都聽到了。
    那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仿佛一場驟雨正從天邊的地平線上席卷而來。
    是馬蹄聲！
    而且是數量龐大、速度極快的騎兵，踏出的整齊劃一的馬蹄聲！
    “敵襲——！”
    陳邊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出了這兩個字，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快！列陣！列陣防禦！”
    他終於知道那股不安的來源是什麽了！這是一個陷阱！一個為他們精心準備的死亡陷阱！
    然而，他的命令，在此刻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北玄騎兵們瞬間炸開了鍋。
    “敵人在哪兒？”
    “快！拿起武器！”
    “我的刀！我的刀掛在馬的另一邊了！”
    士兵們慌亂地想要組成防禦陣型，但他們剛剛才把隊形拉長，此刻想要收縮，談何容易？
    更致命的是，那些被他們視為珍寶的戰利品，此刻成了最致命的累贅。
    一名士兵慌張地想從馬背上抽出自己的長槍，卻被一個碩大的包裹卡住，急得滿頭大汗。
    另一邊，一名百夫長想調轉馬頭，指揮手下布陣，但他的馬鞍兩側掛著兩個沉重的木箱，導致戰馬行動遲緩，差點把他掀下去。
    最滑稽也最致命的，是那些被趕到隊尾的牲畜。它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馬蹄聲和主人們的驚叫聲嚇壞了，開始在隊伍中橫衝直撞。
    “我的牛！快攔住我的牛！”
    “滾開！你這該死的蠢驢！”
    一時間，人喊馬嘶，牛叫驢踢，整個隊伍亂成了一鍋粥。士兵們躲避著亂竄的牲畜，還要尋找自己的武器，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
    陳邊騎在馬上，絕望地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
    握著長刀的手，不自覺的顫抖著。
    他看到一名士兵被發瘋的耕牛撞翻在地，隨即被後麵驚慌的馬蹄踩踏而過。
    他看到兩名騎兵因為躲避一輛失控的驢車而撞在一起，人仰馬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不需要看到敵人，光是聽著那如同催命鼓點般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他就已經看到了自己和這兩千多名士兵的結局。
    在黑暗的地平線上，一排黑色的剪影，如同地獄裏湧出的潮水，正無聲而迅猛地向他們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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