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殘陽如血洗兵甲,敗寇低語望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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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時,朝陽初升。
    金色的陽光刺破了麓山東麓最後一絲薄霧,毫無保留地灑向了這片剛剛經曆了一夜血火的廣袤廢墟。
    這裏曾是北玄東路大軍那連綿十裏、旌旗如林的龐大營盤。
    而此刻,呈現在天地之間的,隻是一座巨大而沉默的修羅場。
    被燒得隻剩下焦黑骨架的營帳,如同無數具被烈火焚盡的肋骨,猙獰地指向天空。一麵麵殘破的“玄”字大旗,斜斜地插在泥濘之中,被清晨的露水和尚未幹涸的血跡浸染得汙穢不堪,在微風中,無力地耷拉著,像是在為一支大軍的覆滅,降下半旗。
    大地,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那被無數隻鐵蹄踐踏過的土地,被鮮血與腦漿浸染成了詭異的暗紅色,散落著無數斷裂的兵器與扭曲的甲胄。
    陽光照在上麵,反射出點點森然、令人心悸的寒芒。
    數千名神武軍的士兵,正沉默而高效地清理著這片戰場。
    他們兩人一組,麵無表情地將一具具早已冰冷僵硬的、敵我雙方的屍體抬上木板,如同在處理一批沒有生命的貨物,將其運往遠處那早已挖好的、巨大如山穀的“萬人坑”。
    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
    沒有喧嘩,沒有交談,隻有木板在泥濘中拖行的“沙沙”聲,和偶爾從萬人坑方向傳來的、屍體被拋下時發出的沉悶“噗通”聲。
    楊再興獨自一人,行走在這片由屍骸與傷兵組成的煉獄之間。
    他沒有騎馬,手中那杆大黑鐵槍拖在地上,鋒利的槍尖在泥濘之中,劃出了一道深刻而又筆直的痕跡。
    晨曦的陽光照在他那身滿是血汙與劃痕的黑色重甲之上,反射出一種妖異的、暗紅色的光。
    一名腹部被長矛貫穿,花白的腸子流了一地的北玄重傷士兵,掙紮著,從屍堆裏伸出了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楊再興的戰靴。
    “將……將軍……”
    那士兵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風中的殘燭。
    他看起來約摸隻有二十二三歲,一雙眸子裏滿是渴望。
    “救……救我……我……我不想死……”
    楊再興停下腳步,低頭,俯視著他。
    那雙燃燒了一夜的眸子裏,此刻再無半分的戰意,隻剩下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緩緩地抬起了手中的鐵槍。
    那名士兵看到這一幕,還以為是楊再興注意到了自己,就要得救了。
    然而,楊再興隻是將鐵槍倒轉過來,用那沉重、由精鋼打造的槍尾,對準了那名士兵的心髒。
    重重地,幹脆利落地,向下一頓。
    “砰。”
    一聲沉悶的、如同敲碎瓦罐般的聲響。
    那名士兵的胸膛,瞬間向內凹陷下去,所有的哀求和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裏,身體猛地一抽,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楊再興一邊做著這一切,一邊對著身後幾名正在觀望的、同樣在給敵人“補刀”的年輕神武軍士兵,用一種不帶絲毫感情的、教導般的語氣,緩緩開口。
    “都看好了。”
    “戰場上,沒有仁慈。”
    “輕傷的壯勞力帶回去,還能給殿下開荒、修路、挖礦。”
    “這種活不了的,留著,除了浪費我們自己的糧食和傷藥,沒有任何用處。”
    ……
    大營的西北角,一處由數千根拒馬和長矛臨時圈禁起來的巨大空地上,數萬名被解除了武裝的北玄降兵,正如同被投入食槽的牲畜,瘋狂地爭搶著食物。
    一個個巨大的木桶被抬了進來,裏麵裝的,是剛剛熬煮好的、還散發著滾滾熱氣的粘稠麥麩粥。
    那股子粗糧特有的、略帶一絲焦糊的香氣,對於這些已經斷糧數日、又經曆了一夜生死驚魂的士兵而言,不亞於世間最頂級的珍饈美味。
    他們用手,用破碗,甚至用自己那早已摔得變了形的頭盔,瘋狂地從木桶裏往外舀著、抓著,然後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
    滾燙的粥水,燙得他們齜牙咧嘴,順著嘴角和胡須不斷流下,也毫不在意。
    整個俘虜營裏,隻剩下此起彼伏的、野獸般的吞咽聲和咀嚼聲。
    在俘虜營最不起眼的角落裏,兩個身影正背對著眾人,蹲在地上,同樣大口地吞咽著。
    一個叫陳大牛,身材壯碩,臉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看起來憨厚老實。
    另一個叫孫琦,身形瘦小,一雙眼睛卻滴溜溜地亂轉,透著幾分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機靈。
    他們剛剛從混亂中,合力搶到了一滿碗粥。
    孫琦一邊呼嚕呼嚕地喝著,一邊用那含糊不清的聲音,對他身邊的陳大牛說道。
    “牛……牛哥,咱們……咱們這就算……活下來了?”
    陳大牛沒有說話,他隻是用最快的速度,將碗裏的粥喝得一幹二淨,甚至伸出舌頭,將碗底最後一點殘渣都舔得幹幹淨淨,這才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甕聲甕氣地回答。
    “活是活下來了。”
    他看了一眼周圍那些同樣在狼吞虎咽,眼神卻依舊空洞麻木的袍澤,聲音低了下來。
    “就是不知道,後麵……是個什麽日子。”
    “我可聽說了,南蠻子那邊,最喜歡拿咱們北邊的人當牲口使喚,不把人當人看。”
    孫琦聞言,左右看了一眼,確認沒人注意他們,這才神秘兮兮地湊到陳大牛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那雙機靈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絲聰慧勁兒。
    “牛哥,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
    “我有個遠房表舅,半年前遭了災,全家都活不下去了,就逃難去了南境。就在咱們出征前,他托一個走南闖北的商隊,給家裏帶了信回來。”
    “你猜,他說啥?”
    陳大牛疑惑地看著他。
    孫琦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他說,南境那邊,現在是七皇子殿下做主,跟咱們這邊,早就不是一個樣了!”
    “那邊,不收苛捐雜稅,家家戶戶都分了田,頓頓……頓頓都能吃上咱們腳下這種,白花花的飽飯!”
    “他還說……”孫琦說到這裏,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向往,“他還說,隻要肯下力氣幹活,過上幾年,就能把家裏的老娘,也接到南境去……去享福!”
    ……
    陳大牛那雙本已因為絕望而變得麻木的眼睛裏,在聽到這番話後,猛然間,亮起了一絲光。
    他看了一眼周圍那些同樣在狼吞虎咽,眼神卻依舊空洞的袍澤,又想了想自己在家鄉那幾畝隻能種出黑豆的薄田,和那個常年臥病在床、連一碗肉湯都喝不上的老娘。
    呼吸,不自覺地,變得粗重了起來。
    兩人的對話,雖然聲音很輕,卻依舊被周圍幾個耳朵尖的降兵,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那些人吃飯的動作,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
    他們紛紛豎起耳朵,那雙同樣空洞麻木的眼睛裏,也同樣,流露出了一絲難以置信的、混雜著渴望與期盼的神情。
    整個俘虜營,那壓抑的、死寂的氛圍,仿佛因為這幾句在角落裏的竊竊私語,而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名為“希望”的鬆動。
    頭頂,那輪剛剛升起的朝陽,似乎也變得溫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