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江國和山城國之間，受台風外圍風勢影響而連綿數日的細雨還在繼續，此刻的將軍山，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將軍所在的山”，將軍足利義藤駐守在這裏，和山下的三好家遭到重創的主力部隊遙遙對峙，其外麵是遊蕩著威脅三好軍主力的幕府軍別動隊。
    至於三好軍偏師，不得不說，之前在久米田之戰損失不小，加上畠山京兆家底蘊尚存，竟然真的在沒有筆頭家老遊佐家支持的情況下，把安宅冬康坐鎮的三好軍偏師給牽扯住了！
    在之前戰鬥中受傷或者患病的三好軍二把手三好之虎，幕府軍名義上的二號人物、真正的統帥六角定賴，都已經醒轉，在他們的輔佐下，雙方對峙的態勢愈加嚴峻——實際上他們的狀態都能深刻影響到己方相當部分主力部隊的士氣，三好之虎的狀態好壞影響阿波眾、讚崎眾等三好方四國大本營來的兵力，六角定賴更是南近江六角軍的軍膽所在。
    這樣的局勢已經持續了幾天，直到今天……
    足利義藤按著佩刀站在本陣望樓上，甲胄縫隙滲著水汽，冰得鎖骨生疼。山下三好軍大營死氣沉沉，隻有幾縷濕柴的青煙掙紮著往上爬，像垂死巨獸的喘息。遠處山道上卻有一抹刺目的朱紅在移動——那是今川家太原雪齋的架籠，十六名庵原氏、興津氏武士踏著齊整步伐，肩扛的朱漆轎杆在雨後山林間劈開一道血線。
    在今川義真跟一個西方來的宗教界人士達成一筆交易時，今川家宗教界的頭麵人物、今川義真為切支丹在今川家控製區過分傳播時準備的後手、他的烏帽子親和今川義元的老師、今川家執權座，駿河善德寺住持——太原崇孚雪齋大師，在庵原氏和興津氏湊出精銳武士備隊的保護下，來到了將軍山城。
    在今川義元來到岡崎坐鎮，梳理今川義真剛占領的西三河土地，並且任命了新的“取次”外交談判的使節）替換太原雪齋後，太原雪齋就帶著今川義元的訴求、跟織田信長談妥的一些條件動身上洛。
    今川義元自然不會吝惜對師父的保護，加上織田信長對太原雪齋在濃尾的地麵的路程也頗為上心，因此太原雪齋的上“洛”路程也頗為順利……
    但是到了這裏，太原雪齋後續的路程、想要達成的目標，就不隻是今川義元和織田信長這兩個東海道地方勢力的事情了！
    這需要一個穩定的，能運行的中央幕府，別管是不是隻剩下個殼子，完整的殼子也行——這需要幾內名義上武家地位最高的將軍和實質上的幾內“天下人”之間的和平。
    “這場戰爭塑造了很多名將，但是，將軍和三好家之間，都打不下去了啊……”將軍山東側山腳，從名義上屬於今川義元的架籠上下來，架籠落地時濺起的泥點沾濕了太原雪齋的墨染袈裟。老和尚踏出轎門，九環錫杖往泥地一頓，竟陷下半尺深。
    太原雪齋對比著幕府軍武士足輕跟保護他過來的庵原、興津武士，明明前者近幾天沒有打仗，後者則一路走來，但是明顯後者的狀態和士氣要好的多。
    “太原崇孚雪齋大師，將軍殿下有請。”細川元常出城向太原雪齋行禮迎接道。說來幕府當下也是窘迫，沒有專門的迎來送往幕臣，隻能由細川元常客串。
    但是，不管怎麽說，細川元常的地位擺在那裏，和泉細川家家格比之今川家其實不遑多讓，足利義藤派他來迎接太原雪齋，也算是對今川家的尊重了，因此太原雪齋也沒有自重身份，回禮道“刑部少輔親自迎候，折煞貧僧了。”
    “大師，請！”
    ……
    此刻幕府軍將軍山城本陣的帷幕中，其他人都被安排出去了，連塚原卜傳和前田利家，都被打發出去一段距離警戒，隻有六角定賴和足利義藤這對“父子”在其中。
    “將軍大人，趁今川家派人上洛的機會，讓這個第三方，提出希望我們和三好軍和睦的請求吧。”六角定賴說道，他狀態比之前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
    “可是，六角大人，我……”
    “很不甘心是嗎？”六角定賴安撫足利義藤道，“沒錯啊，咳咳，當時三好軍二把手、一門統領被雜賀眾鐵炮襲擊墜馬，同時長尾景虎大人在後方，三好軍發起突襲，連破他們一十二備隊，如果當時我們從三好軍正麵發動大規模突襲，的確有機會打贏。”
    足利義藤正欲接話，卻被六角定賴打斷“可你不該帶大軍這麽做，你記住，是不該！你是將軍，持天下之重，不可輕動！別的不說，你何時見過對麵三好長慶出現在一線對敵！孩子，你想想，現在還有多少人是想真的振興幕府？你的出家兄弟們？足利氏其他頂著公方名頭的人？或者足利一門的連枝眾們？他們都不會！所以，你如果真的想要振興幕府，那麽最起碼，你要珍惜你自己的命！”
    “嗨！”感受著烏帽子親的關懷和教導，足利義藤低下了頭。
    “另外，你也要想到，如果真的打贏，重創三好家，又會有什麽後果！”六角定賴繼續教導。
    “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吧？”
    “屆時三好家重創卻不死，六角家就會成為下一個三好家，並且還有一個死了家督但是沒有別的損傷，內部更加難以控製、容易獨走的遊佐家！幾內如果出現那樣的局麵，你又將如何應對？”
    “六角家怎麽會……”
    “老夫活著自然不會，可老夫知道，自己快死了……而老夫死後，覺得在這場大戰中沒有獲得應得東西的六角家中下級武家，就會推著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漸漸背離幕府！”
    “這……”足利義藤想了想，就算他當時帶領“幕府軍”打贏三好家，然後進占京都地區，除了名頭，他還有什麽可以賞賜給六角家中下層武士們的？幾內地區局勢複雜，土地所有權疊床架屋，幕府要是有梳理清楚的能力，早就可以獨戰三好家了，他自己的烏帽子親也該是某個雲上人級別的公卿，而不是六角定賴這個地方武家！
    “不勝不敗…才是最好的結局。”六角定賴鬆開手，疲憊地靠回憑幾，“讓那些拚殺過的武士知道，他們有功，卻還不夠格掀翻棋盤。北條時宗抗元後，禦家人反噬的舊事…”他冷笑一聲，“貪婪的狼，喂半飽才最安全。”
    他們不懂什麽國家大義，什麽幕府秩序，他們隻知道了，奉公了，你得恩賞！
    “要能抗得住敵人，也要能壓得住底下人啊！”六角定賴總結道。
    “這……”
    “底下的人、對麵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你的敵人，聯合一方對付一方，你要學會自己衡量……咳咳……”六角定賴最後說道。
    “謹受教！”足利義藤行了一個大禮。
    “嗯……我先回去休息了……待會兒等太原雪齋來了，你和他好好談談，帶上明智十兵衛……”六角定賴覺得有些不適，便對足利義藤叮囑後離開了軍帳，回到他自己的軍帳。
    “嗨！”
    很快，太原雪齋的錫杖聲已至帳外。足利義藤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胸前二引兩紋，將腰間的今川家進獻的鐧放到最順手的位置。他臉上最後一絲迷茫被壓入眼底，隻剩屬於征夷大將軍的冷硬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