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濃山尾水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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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盛夏,尾張國西北部的正德寺外,蟬鳴如潮般滾過寺社町的屋簷。正午的日頭毒辣得像要熔掉青石路麵,路邊的槲樹卻投下斑駁的濃蔭,將主幹道切割成明暗交錯的長帶。空氣裏飄著曬熱的塵土味,混著遠處稻田蒸騰的水汽,還有武僧們身上淡淡的檀香,在燥熱中凝成一種奇異的張力。
    雖然織田信長和齋藤道三他們本人還不知道,但是他們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大國、上國守護代級別的高層武士領主,他們的著裝和儀仗自然也是符合他們身份的。
    \"都退後!退後!\"
    美濃的足輕隊長大聲嗬斥著,曬得黝黑的脖頸上青筋暴起,他手裏的朱槍在烈日下泛著冷光,跟武僧們一起將最後幾個探頭探腦的村民趕回巷子深處。那些村民穿著洗得發白的粗麻短打,手裏還攥著沒編完的草繩,被驅趕時踉蹌著撞到土牆上,卻仍忍不住回頭偷瞄——畢竟能親眼目睹兩位大名會麵的機會,比地裏長出金豆子還稀罕。
    正德寺的山門前,兩支精銳部隊涇渭分明地列陣。齋藤家的精銳武士穿著擦得鋥亮的胴丸,朱紅色的係繩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他們雙手按刀肅立如鬆,甲胄縫隙裏滲出的汗水在下巴匯成水珠,卻連眼皮都不帶動一下。而織田家的鐵炮隊則像一排黑色的鐵釘,深深楔入滾燙的石板路,火繩滋滋燃燒的青煙順著風勢飄向寺門,三百支鐵炮的槍管在烈日下閃著幽光,仿佛一群蟄伏的猛獸。
    \"預備!\"
    前田宗兵衛的吼聲像悶雷滾過,三百鐵炮手整齊劃一地舉起火繩槍,黝黑的槍管斜指天空,汗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滑落,卻在滴落前就被槍管的高溫蒸騰成白霧。
    “放!”
    \"嘭!嘭!嘭!\"
    三聲轟鳴撕裂了夏日的悶熱,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硝煙在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硫磺味,驚得寺內百年古柏上棲息的烏鴉撲棱棱飛起,在湛藍的天空劃出淩亂的弧線。齋藤道三眯起眼睛,眼角的皺紋裏積著汗水,他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看著硝煙中漸漸清晰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織田信長踏著沉穩的步伐走來。他身著墨色直垂,衣料上暗繡的雲紋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外罩的陣羽織用金線繡著織田家的木瓜紋,隨著步伐輕輕擺動,金線在陽光下流淌著炫目的光澤。往日散亂如枯草的頭發此刻被烏木簪子整齊地束在腦後,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俊臉——劍眉斜飛入鬢,眼窩深邃,雙眸亮得像淬了火的精鋼,正掃視著眼前的陣勢;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下頜線繃得筆直,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節拍上,仿佛腳下的石板都在隨著他的步伐震顫。
    就織田信長現在這個儀態,加上他那女裝時能跟濃姬比高低的顏值——皮膚是武士少有的白皙,唇形飽滿得像染了胭脂,若換上女子的十二單衣,怕是能讓京都的花魁都自愧不如——如果在那古野城走一圈,估計就沒多少人敢叫他\"尾張大傻瓜\"了。
    道三的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刀柄上鑲嵌的綠鬆石,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眼前這個器宇軒昂的年輕大名,與他三日前在土倉窺見的那個袒胸露懷、發髻散亂、嘴裏還叼著草根的傾奇者判若兩人。那時的信長穿著沾滿泥點的短打,騎著匹瘦馬狂奔,腰間的太刀歪歪斜斜,活像個剛從酒肆裏搶了錢的浪人。陽光為眼前的信長鍍上一層金邊,連他身後飄揚的馬印都顯得格外耀眼,那麵黑底白紋的\"永樂通寶\"旗在熱風裏舒展,仿佛在宣告著什麽。
    \"齋藤山城守大人。\"
    信長在十步外站定,聲音清朗如金石相擊,穿透了周圍的嘈雜。他微微欠身行禮,腰彎到恰到好處的角度,既不失禮數又不顯卑微,動作標準得能讓京都的公卿挑不出半分毛病。
    道三注意到他行禮時右手始終虛按在刀鐔上,拇指輕輕摩挲著鮫皮刀鞘——那是隨時準備拔刀的姿勢。這個細微的戒備動作讓老謀深算的美濃之蛇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他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溝壑,裏麵藏著幾十年的爾虞我詐。他緩緩還禮,寬大的袖袍在熱風中獵獵作響,露出手腕上一串紫檀佛珠,到底還是隨了對方的心來稱呼:\"織田上總介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仿佛有電光閃過。信長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少年人的桀驁和不容置疑的自信;道三的目光則像蟄伏的蝮蛇,看似渾濁卻藏著致命的毒,那是在刀光劍影裏熬出來的深沉。就在這時,寺前的古鍾突然無風自動,發出\"嗡——\"的沉悶聲響,震得空氣都在顫抖。
    盛夏的蟬鳴不知何時已經停歇,天地間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正德寺前隻剩下旗幟在熱風中翻卷的聲響,還有遠處稻田裏偶爾傳來的蛙鳴。兩位梟雄相對而立,汗水順著他們的鬢角滑落,在下巴聚成水珠,卻在落地前就被滾燙的石板蒸發殆盡,隻在青灰色的石麵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兩位大人,請!\"堀田道空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對峙。
    \"請!\"先抵達正德寺的齋藤道三向織田信長做了一個延請的動作,枯瘦的手指在陽光下像段老樹枝,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織田信長彎腰點頭致意,烏黑的發簪在發髻裏微微晃動,便在堀田道空的引導下,和齋藤道三並排前行。
    齋藤道三眼角的餘光掃過織田信長腰帶前麵,隻見直垂的縫隙裏隱隱露出一截鯊魚皮——那是匕首的鞘。他心裏了然,嘴角的皺紋又深了幾分:自己那個寶貝女兒,果然把防身的匕首給了這小子。不過說來也是,身側這個年輕人,確實配得上自己那朵美濃的綺麗蝴蝶。
    翁婿二人在阿彌陀如來的佛像前相對盤腿而坐,佛像鎏金的衣紋在昏暗的大殿裏閃著微光,香爐裏的檀香嫋嫋升起,纏繞著佛像的指尖。帶來的隨從們則在寶殿外對立跪坐,甲胄摩擦的\"咯吱\"聲和粗重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經曆過太多風浪的齋藤道三並不因場合而拘謹,他往身後的蒲團上靠了靠,讓腰舒服些,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現在倒有些風度,實在無法想象昨日那個離開本陣,縱馬狂奔的傾奇者就是你啊!\"他說著還拿起麵前的茶碗,吹了吹浮沫,茶沫在碧綠色的茶湯上打著旋。
    織田信長聞言眼睛一眯,瞳孔驟然收縮,像貓科動物發現了獵物,方才還帶著笑意的嘴角瞬間繃緊:\"山城守大人昨日......\"
    \"不錯,我在你必經之路上窺視於你了!\"齋藤道三放下茶碗,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說得坦蕩,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為何?\"信長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節奏越來越快。
    \"還有什麽為何,無非想提前見見對手而已。\"齋藤道三呷了口茶,茶水順著喉嚨滑下,他喉結動了動,說得輕描淡寫。
    \"不,我是想知道,您為何會跟在下說,您曾經窺視於我?\"信長追問。
    \"隻是覺得之前的自己太過猥瑣,有些不值當而已。\"齋藤道三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臂膀,骨節發出\"哢哢\"的輕響,手肘靠在旁邊的茶幾上,語氣裏帶著幾分自嘲,\"現在,麵對盟友和晚輩,就該坦坦蕩蕩,就把那陰私之事說了出來,你介意也好,不介意也罷,老夫,就是這個態度!\"他說著拍了拍茶幾,震得茶碗都跳了跳。
    \"不愧是歸蝶的父親,她的氣魄很像您。\"信長的手指停了下來,嘴角漾起一絲笑意,那笑容裏帶著對妻子的寵溺,衝淡了之前的戒備。
    \"哈哈哈!\"齋藤道三仰頭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驚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你不怕我這個國盜者、美濃之蝮?\"這一刻的齋藤道三不像是外號中那陰毒的蝮蛇,反而頗有些豪邁,眼角的皺紋裏都透著笑意。
    \"您不嫌棄我這個傻瓜會壞事便好!\"信長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帶著少年人的桀驁,他抬手理了理陣羽織的係帶,動作灑脫利落。
    \"我的女兒可不會看上一個傻瓜!\"齋藤道三看向織田信長腰間放匕首的位置,眼神裏帶著幾分審視,又有幾分老父親的欣慰,\"那丫頭眼光刁得很。\"
    織田信長自信一笑,眼角眉梢都帶著得意——他對自己的魅力還是有信心的,又是真心對待濃姬。不過現在的局勢容不得過多寒暄,他斂起笑容,語氣沉了下來:\"泰山大人自然可以放心,歸蝶在尾張過得很好,侍女們都誇她聰慧,就是不知道您在美濃過得如何?\"
    \"父子反目而已。\"齋藤道三端起茶碗的手頓了頓,茶水滴在茶幾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他的語氣裏聽不出喜怒,\"不過問題不大,沒有過多額外幹涉的話,老夫壓得下去!\"他說著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而且,老夫在美濃至少過得比你在尾張好!你算上兄弟、叔叔才有三十多萬石,是不是太少了些?\"
    \"泰山大人的意思是......\"信長的眼神又銳利起來,像鷹隼發現了獵物的蹤跡。
    \"你我可以大搖大擺在這裏會盟,縱然有我們帶來的近衛強大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我想你也看得出來吧。\"齋藤道三壓低了聲音,語氣有些陰惻惻的,眼角的皺紋裏仿佛藏著毒蛇,\"有些人,總是礙眼得很。\"
    織田信長心中一凜,握著膝蓋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尾張的守護代的確太多了!\"
    \"你能看出便好!\"齋藤道三見對方領會了自己的意思,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他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聽聞今川家和你暫時達成了和睦,他們本身又遭到神風重創,想來這一兩年沒辦法發動大規模攻勢。而如果小規模動作的話,我相信你絕對擋得下來。那麽,讓尾張隻有你這一個守護代,辦不辦得到?\"
    \"自然沒有問題!\"織田信長取下了剛才齋藤道三目光所及的匕首,那匕首三寸多長,鯊魚皮鞘上鑲嵌著細碎的寶石,在昏暗的大殿裏閃著微光。他一邊用拇指摩挲著匕首的鋒刃,一邊抬眼看向道三,眼神裏滿是自信,\"不知泰山大人,能不能收拾掉我那大舅哥呢?\"
    \"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外力幹涉,想來沒有任何問題!\"道三說得斬釘截鐵,他對自己的兒子——那個被他視為叛逆的一色義龍,早已動了殺心。
    \"你我繼續保持聯盟,這濃山尾水之間,將沒有任何人可以幹涉!\"織田信長以匕首頓擊地麵,發出\"篤\"的一聲悶響,震得香爐裏的灰燼都跳了起來。
    \"有氣勢!\"齋藤道三拍了拍茶幾,眼裏閃過激賞,\"那不如我們就定個期限,看看我什麽時候解決一色義龍,而你,什麽時候解決岩倉織田,誰先,誰就是盟主!\"他像個頑童般提議道,嘴角掛著挑釁的笑。
    \"噗嗤!\"織田信長笑出了聲,匕首在他指間轉了個圈,\"泰山大人,你我現在北有朝倉,那老狐狸的越前軍可不是好惹的;東有今川武田,兩個都是餓狼;西麵六角家雖然主要精力放在畿內爭霸上,但算上關係密切的甲賀伊賀,也近七十萬石,也能給我們莫大壓力。這種情況下,我們要生存,誰是盟主,誰該主導,有意義嗎?\"他往前傾了傾身子,眼神灼灼,\"不管敵人從哪個方向來,我們還能不協同一致對敵嗎?\"
    齋藤道三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裏閃爍著超越年齡的遠見,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老了。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茶水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來,卻帶著一絲回甘。
    \"有見識的小子,老夫就放心了。\"他點了點頭,眼角的皺紋裏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意“你對老夫死後的美濃,有沒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