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高僧的警告
字數:3292 加入書籤
大德寺的方丈室裏,簷角垂落的銅鈴被山風拂得輕響,簷外的青苔爬滿了百年石階,將這座臨濟宗名刹的古樸襯得愈發厚重。室內的障子門半掩著,透過糊紙的縫隙能望見庭院裏的枯山水——白砂耙出的波浪紋如靜水深流,幾塊頑石似孤島矗立,倒與禪堂內肅穆的氣氛相得益彰。
香爐裏的沉香正燃到中段,灰青色的煙柱斜斜升起,在半空中打了個旋,慢悠悠地纏上橫梁。太原雪齋跪坐在黑檀木案前,身上的深灰色袈裟漿洗得筆挺,領口處的補丁卻透著常年修行的素樸。他眼角的皺紋像被細筆描過,卻絲毫不顯老態,反倒襯得那雙眼睛愈發清亮,隻是此刻垂著眼簾,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連帶著平日裏執掌今川家權柄時的銳利都收斂了去。
妙心寺35世住持太原雪齋和大德寺90世住持大林宗濤在方丈內此時相對而坐。
對麵的大林宗濤已過古稀,銀白色的眉毛垂到眼瞼上,說話時便輕輕顫動。他穿著繡著暗紋的紫色袈裟,那是“佛印圓證禪師”的敕封象征,指尖摩挲著茶碗邊緣的冰裂紋,指節上布滿老人斑,卻穩得不見半分搖晃。佛經的餘韻還在室內回蕩,他喉結動了動,將最後一句經文的尾音咽下去,才緩緩抬眼看向太原雪齋。
本書前麵曾說,本願寺證如,是日本的“佛門教皇”,但實際上,他隻是淨土真宗或者說一向宗的“教皇”,現在臨濟宗京都五山之二的住持相會於此,宗教影響力比之本願寺證如,亦是不遑多讓,尤其大林宗濤,作為後奈良天皇敕封的“佛印圓證禪師”,在宗教界和公卿貴族的地位,比隻能想辦法給五攝家當侄子的一向宗“教皇”,排麵還是更大一些的。
妙心寺宗教地位自不必言,京都五山之首,臨濟宗的總本山,推舉出來的臨時住持,就能統籌京都附近的臨濟宗宗派寺社財力物力,支援另一個五山級別的相國寺重建;大德寺也隻是稍遜一籌而已,別的不說,這個寺廟有一任住持,相當一部分中國人都聽說過,甚至看著他相關的作品長大——47世住持一休宗純,嗯,那個把日本國王足利義滿整成最慘男二的“聰明の一休”……
“阿彌陀佛。”大林宗濤的聲音帶著老僧人特有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的楠木。
太原雪齋立刻欠身,雙手捧著茶筅攪動抹茶,碧綠的茶沫泛起細密的泡沫,他手腕輕轉,將茶碗轉了半圈,碗沿的花紋正對向大林宗濤,這才躬身遞過去。動作行雲流水,哪裏還有半分在駿河城發號施令的模樣?倒真像幾十年前那個叫九英承菊的小和尚,在妙心寺的禪堂裏給師父師叔師伯們奉茶。
“師叔請用。”他的聲音放得極柔,連帶著坐姿都微微前傾,露出脖頸後剃得青亮的發根。
大林宗濤接過茶碗,指尖觸到微涼的瓷麵,呷了一口才放下。他目光掃過太原雪齋,見對方依舊垂著眼,忽然笑了笑:“崇孚,統籌支援相國寺的工作,辛苦你了。”
太原雪齋這才抬頭,眼角的細紋裏盛著笑意:“師叔才是辛苦。您既要替三好元長住持祭典,之後還要去堺港,為三好家的菩提寺開山?”
大林宗濤沒接話,反而抬手撚了撚佛珠。那串紫檀佛珠被他盤了幾十年,油光鋥亮,每顆珠子上都刻著極小的梵文。他沉默片刻,忽然開口念起詩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
念到“更無一個肯回頭”時,他抬眼看向太原雪齋,目光裏帶著幾分探究。窗外的風恰好吹進,將太原雪齋額前的一縷灰眉毛吹得飄動,他卻像是沒察覺,隻是眉頭微蹙:“師叔應當不是如此庸俗之人吧?”
“阿難、迦葉,釋迦如來高徒,又怎麽會是真的貪圖富貴?”大林宗濤忽然提高了聲調,手指在案上輕輕一叩,“貪圖富貴之人,又怎麽會任由夥夫、侍者在那裏邊鋒‘不羞’?”他說到“不羞”二字時,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些,倒添了幾分慧黠。
太原雪齋這才恍然,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碗抿了一口,抹茶的微苦在舌尖散開。他望著案上那盞油燈,燈芯爆出個小火花,將他的影子投在障子門上,忽明忽暗:“師叔的意思是……”
“兩位於我宗門,亦是祖師般的人物。”大林宗濤打斷他,語氣鄭重起來,“他們所求者,乃是宗派源遠流長。老衲去堺港,亦是如此。”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的枯山水,“非是攀附三好家,乃是為了堺港的商人。正如你二三十年前,就看到天下乃是戰國大名的天下,而竭力培養栴嶽承芳——”
說到這裏,他轉頭看向太原雪齋,眼神銳利了幾分:“老衲也是看到了那裏有一股新生的力量,那股力量將於我宗門延續有益。”
太原雪齋放下茶碗,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動作虔誠:“原來如此,那就祝願師叔能順利將佛光教化傳遍那裏。”他說話時,能聞到自己袈裟上淡淡的菊花味,那是用今川家的香皂漿洗時留下的,此刻卻覺得與這禪堂的沉香有些格格不入。
大林宗濤點頭,剛要再說些什麽,眼角的餘光瞥見太原雪齋捏著衣角的手,忽然話鋒一轉:“另外,在京都為三好元長舉辦祭典一事,不知崇孚你是否願意和老衲一起?”
“這……”太原雪齋皺眉,大德寺住持師叔相邀,他本不應該拒絕,但是給三好長慶做事,還是有些膈應——他雖然清楚當今天下是戰國大名的天下,但還是認今川、武田之類的守護大名轉變的戰國大名,再不濟也得是北條這種得了幕府命令的,三好長慶他們家祖上看溫泉的出身,現在幹的又都是下克上、陪臣執國命的事兒,三好元長也是替他人做打手,反複之間死的……
大林宗濤補充說道“我跟三好修理大夫說過,要和給這場戰爭中死去的武士足輕們超度、為活下來的人祈福的儀式一起進行。”
太原雪齋的眉頭漸漸舒展。他望著案上那卷攤開的《金剛經》,經文上的墨跡被香火熏得有些發黃。沉默片刻,他再次合十行禮,聲音裏帶著幾分釋然:“既然如此,小僧就腆顏相隨了。
大林宗濤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一朵花。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剛才提到那首詩,還有阿難迦葉的典故——崇孚,你在老衲麵前說實話,《西遊物語》到底是不是你假托今川上總介義真之名撰寫的?”
他身子微微前傾,銀白色的眉毛幾乎要碰到茶碗:“其中佛學修為、一些佛理禪思,縱然老衲修了那麽多年,也不免拍案叫絕。如果是你寫的,老衲還能理解;但如果是一個十二三歲,甚至自稱一向念佛的少年……”他搖了搖頭,嘴角帶著幾分不信,“哪怕他背景再深厚,老衲也很難相信啊!”
太原雪齋端起茶碗的手頓了頓,茶沫晃出個小漩渦。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緒:“師叔著相了。那就是龍王丸自己對著《西遊平話》編出來哄孩子們的。”
“好吧,老衲就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