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西國暗流和東國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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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二十年八月初三,未時剛過,山口城大內氏館的庭園仿佛被罩在一個巨大的蒸籠裏。午後的陽光透過唐楓層疊的葉片,在青苔石徑上投下斑駁的光斑,空氣裏彌漫著泥土與梔子花混合的甜膩香氣。曲水流觴的淺溪邊,幾株遲開的紫陽花蔫蔫地垂著腦袋,原本豔麗的藍紫色花瓣邊緣已卷起焦邊。池麵漂著的精巧唐船模型凝滯不動,琉璃鑲嵌的船窗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能樂《熊野》的餘音似乎還黏在回廊的雕花椽柱間不肯散去。扮神女的童伶剛退下,額際的金箔被汗水浸濕,邊緣翹起,在腮邊投下一小道晃動的陰影。樂師們正在小心地收拾樂器,十三弦箏的絲弦嗡鳴著鬆弛下來,像一聲悠長的歎息。
三條公賴坐在青竹簾遮蔽的涼榻上,不自覺地攏了攏半舊的直衣寬袖。雖然最近這段時間都有飯轍,但是京都長期的困頓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難以掩飾的痕跡。他刻意用手中的蝙蝠扇遮住衣袖肘部一道巧妙的織補痕跡——自應仁之亂後,公卿們的體麵相當程度上靠西國大名的“音物贈答”才得以維係。
“三條殿覺得這曲可還入耳?”大內義隆的聲音自竹簾後傳來,帶著一絲慵懶的鼻音。這位大宰大弐今日穿著濃紫直垂,外罩蘇芳色羽織,衣領袖口皆用金線密繡著繁複的唐草龜甲紋。雖已四十有五,麵容仍保有武人的英挺輪廓,下頜線條分明,但眼瞼下卻透著縱情聲樂留下的青影,握著赤玉念珠的手指也略顯虛浮。他斜倚在涼榻的憑幾上,像是被華服包裹著的一具精美軀殼——畢竟是名氣都傳到葡萄牙的“眾道中人”,也是有些本錢的……
三條公賴躬身答禮時,敏銳地瞥見義隆腰間佩著的短刀——那是後奈良天皇去歲欽賜的“銀貂”肋差,鮫皮刀鞘上鑲嵌的螺鈿在暗處閃著幽微的光,與它的主人一般透著華美卻倦怠的氣息。“《熊野》之妙,全在‘花散荒途’一句。然則...”他故意停頓,看著一片早紅的唐楓葉打著旋落在義隆肩頭,“比起京都紫宸殿的演舞,終究少些王朝氣象。畢竟朱雀大路的櫻花,與山野之櫻終究不同。”
大內義隆拈起肩頭的楓葉,對著陽光眯眼打量葉片脈絡,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若天子聖駕親臨,氣象自成。”他突然揮手屏退左右侍從,待腳步聲遠去,才壓低聲量:“去歲進獻的明國話本書籍,陛下可還稱意?聽聞其中有《禮》諸卷,於恢複朝儀大有裨益。”
三條公賴的蝙蝠扇骨輕敲掌心,發出規律的嗒嗒聲:“陛下常對卷興歎,說若得在安穩所在潛心學問,何至於讓唐典蒙塵...”他忽的話鋒一轉,扇尖遙指遠處新建的殿宇飛簷,“聽聞大內殿重建了紫宸殿模樣的寢殿?連鴟尾的樣式都一般無二。”
兩人的目光在蒸騰的暑氣中交匯,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絲線繃緊。蟬鳴忽然聒噪起來,池中一尾朱鱗錦鯉猛地躍出水麵,潑剌聲打破寂靜,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如碎金般閃耀。義隆緩緩展開袖中滑出的一卷絹圖,他指尖點過絹圖上朱筆勾勒的區塊,絲帛摩擦發出窸窣輕響:“京都屢遭兵燹,聖體堪憂。山口雖小,尚有三十萬貫軍資可築新宮。”
三條公賴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過絹圖上“西京禦所”的字樣,呼吸微促。他看見的何止是宮闕藍圖,更是三條家再興的曙光——若促成遷都,公卿何須再為一件直衣向武家折腰,何須忍受足利、三好他們手下人的冷眼。他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嶄新的紫宸殿上,主持著久違的元正朝儀...
“十月朝覲時...”三條公賴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沉悶的轟鳴,如同夏日的悶雷,接連三響。庭園中的蟬聲霎時寂滅,池麵漾起細密的波紋。義隆蹙眉擺手,腕間沉香木念珠碰撞出清脆聲響:“隻是陶尾張守給我安排的衛隊罷了,他們又在試射新式鐵炮。”
三條公賴卻注意到庭園一角新設的射擊狹間,以及遠處巡邏武士陣羽織下擺隱約露出的陶家家紋。他想起離京時近衛植家的忠告:“大內氏富可敵國,然陶隆房之野心,猶勝三好之徒...”但此刻繪著鳳凰雲的禦所圖卷太過炫目,朱砂繪製的朝堂太過輝煌,令他下意識壓下了心頭的不安。他甚至為自己找好了理由:不過一介陪臣,豈能動搖百年武門?
可惜他一時沒想起,三好,不過細川陪臣;長尾,不過上杉陪臣;朝倉,不過斯波陪臣;六角,不過京極陪臣……方今天下,除了少數幾家,其他都是陪臣執國命!
“明歲春日,”義隆將手中殘葉拋入池中,看錦鯉爭食葉屑漾開圈圈漣漪,“願與三條殿共賞吉野櫻於西京禦苑。屆時或可請陛下親植一株,以為盛世之兆。”
三條公賴舉盞含笑,白瓷盞中碧綠的抹茶映著他眼角的細紋:“若得聖主臨幸,便是第二個平安京。”他輕啜茶湯,任苦澀滋味在舌根蔓延,全然不見遠處箭樓上,兩個陶家武士正陰鷙地注視著庭中的會談。其中一人手中摩挲著新配發的鐵炮擊錘,錘麵上刻著的紋樣沾了汗漬,在陽光下泛著油膩的光。
暮色漸濃時,侍女們悄無聲息地點亮唐式八角宮燈。琉璃罩內的燭火透過精雕的竹雀紋樣,在義隆衣擺投下流動的暗影。那是用茜草與牡蠣殼反複染就的“亂菊”圖樣,極盡奢靡之能事——正如這西國霸業,看似繁華絢爛,根底早已被蟲蟻蛀空。更漏聲從遠處傳來,伴著隱約的金屬撞擊聲,不知是工匠在修繕兵器,還是守軍在更換哨牌。
公賴告退時,義隆贈他一盒從堺港買來的香皂。老臣捧著沉甸甸的檀木盒走過長廊,看見中庭正在排練明日能劇《鶴龜》的伶人。金線繡製的龜甲道具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卻掩不住縫合處的線頭。一個扮演仙鶴的童伶不小心踩到衣擺踉蹌了一下,被教習師傅低聲嗬斥。
當他的牛車駛出大內氏館的朱漆大門時,與一隊運送物資的輜重車擦肩而過。他瞥見車上蓋著的油布下露出嶄新的鐵炮槍管,在暮色中泛著冷硬的青光。車轍深深陷入泥土,留下蜿蜒的痕跡,如同命運在暗處劃下的注腳。
……
“我們終於見到了那位“行省第一持弓者”,文雅的他,僅從外貌上說,全然不像是一個行省的霸主,反而像是歐陸宮廷裏那些比他們的主君都漂亮的多的宮廷寵臣,但是儼然有一種史詩裏獅心王的氣質——我後來才知道,他和獅心王一樣,都是殺過跟自己爭奪權勢的弟弟的狠辣君王。
<大人帶他去查看了弗朗機炮的威力,他十分滿意,並且立下了文書,隻要我教導出的海陸火炮部隊能夠為他立下功勳,就會有一定比例計算在我的功勞簿上,我似乎是成了葡萄牙籍的武士。
當然,費爾南德斯設立教堂的請求在第一持弓者麵前,依舊還是被拒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