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可憐的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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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拘此時的心裏像塞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又憋悶得慌。周遭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像夏日惱人的蠅群,每一個字都刮擦著他的神經。那女孩冰涼的手指死死攥著他的褲腿,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力量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透過布料掐進他的皮肉裏。
她仰起的臉上淚痕縱橫,混雜著塵土和絕望,那雙眼睛裏的恐懼是真實的,帶著一種瀕死的哀鳴。拒絕的話在喉嚨裏滾了幾滾,終究被那眼神壓了下去。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認命般地歎了口氣,聲音裏透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無奈:“行,你這個事,我管了。”他彎腰,想扶起她,語氣放緩了些,“起來吧,地上涼。這兒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找個清淨處,你細細跟我說,到底撞上什麽邪門事兒了?”
女孩——呂夢,聽到這句擲地有聲的承諾,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眼淚更是洶湧而出。她哽咽著,借著趙無拘手臂的力量艱難地站起身,雙腿還在微微發顫,像離了水的魚,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趙無拘沉重的腳步,逃離了這片讓她屈辱又惶恐的圍觀之地。
人群的喧囂在他們身後漸漸低伏、散去,留下些意猶未盡的竊竊私語。
趙無拘的目光掃過呂夢單薄破舊的衣衫,初秋的風已帶著涼意,她裸露的手臂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他沒多言語,徑直走向街邊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鋪子。店裏光線有些昏暗,掛滿了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裳。他沒什麽挑揀的心思,隻對櫃台後打著哈欠的老板娘指了一件厚實些的靛藍色女式夾襖,“就這件。”付錢時動作幹脆利落。
出來後,他徑直將還帶著點新布氣味的夾襖披在呂夢肩上,動作不算溫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份暖意卻實實在在地包裹住了女孩瑟瑟發抖的身體。呂夢下意識地攏緊了衣襟,頭埋得更低了些。
趙無拘沒再停留,帶著她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七彎八繞,找到一家門臉油膩、招牌褪色的家常小飯館。正是飯點已過的時候,店裏沒幾個食客。趙無拘要了個最裏麵的小包間——不過是用薄薄木板隔出的一個小空間,門簾是褪色的藍布,勉強能隔絕外界的視線和大部分噪音。桌上鋪著洗得發白的塑料布,上麵殘留著幾點深色的油漬。空氣裏彌漫著油煙和廉價洗滌劑混合的味道。
趙無拘示意呂夢坐下,自己則坐在她對麵,隔著一張小小的方桌。他倒了杯溫熱的茶水推到呂夢麵前,看著杯口嫋嫋升起的熱氣,也看著女孩捧著茶杯汲取那點微薄暖意時,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包間的空間逼仄,更襯得兩人之間的沉默有些凝重。
“我叫趙無拘,”他率先打破了寂靜,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沉穩,“看你年紀不大,叫我趙大哥就行。”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呂夢,“現在你安全了,至少暫時是。說吧,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弄成這副模樣?剛才……你說有人要殺你?”
“殺”字出口,像一塊冰砸進滾水裏。呂夢猛地一抖,捧著的茶杯晃了一下,幾滴熱水濺在手背上,她卻仿佛毫無所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劇烈的顫抖,胸膛起伏著,仿佛要將積壓了許久的恐懼和委屈都吸進肺腑,再緩緩地、長長地吐出,試圖平複那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濕漉漉的眼睛,聲音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斷斷續續地開始了她的講述。
“我叫呂夢……今年十七……家裏……還有個弟弟,十四了……”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艱難擠出來的。“家裏……爹娘……”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他們看我年紀到了,弟弟又……又是個混世魔王,霸道得很……家裏什麽好東西都是他的,我碰一下都不行……他還總嫌我在家礙眼,爹娘就……就想著把我嫁出去,好換一筆彩禮,留著……留著養活弟弟。”
她頓了頓,眼神空洞地望著桌上那塊油漬。“我沒讀過書……家裏覺得,閨女嘛,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讀那勞什子書有啥用?弟弟……才是頂梁柱。爹娘的心思都在他身上,家裏劈柴、燒火、洗衣、做飯……全是我。前年,托人給我找了個糊紙盒的活兒……一天下來,手指頭都僵了,也掙不了幾個銅子兒……但好歹能換點米麵,算……算是我給家裏‘補貼家用’了。”
說到“補貼家用”幾個字時,她的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又諷刺的弧度。
“直到……直到這次,爹娘鐵了心要把我嫁掉。我……我偷聽到了……”她的聲音驟然變得尖銳,充滿了恐懼,“他們要給我找的人家……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光棍!聽說……聽說他前頭一個老婆,就是……就是被他打死的!”呂夢的身體劇烈地抖了起來,牙齒咯咯作響,“我這才明白過來,爹娘心裏……壓根兒就沒有我這個閨女!他們……他們就是把我當牲口,當一件能換錢的物件!為了那點彩禮,就要把我推進火坑,嫁給一個……打死過老婆的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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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我……我不能認命!死也不能嫁給那種人!我就……就趁他們不注意,跑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懊悔和恐懼,“可我……我沒跑多遠。他們……找來了村裏好多人,像抓賊一樣把我從藏身的草垛裏拖出來……拖回了家。”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手臂,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粗暴的拖拽。“回去……回去就是一頓好打。爹用皮帶抽,娘用掃帚疙瘩打……罵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是賠錢貨……打完了,還不給飯吃,不給水喝……整整兩天兩夜,就……就把我鎖在柴房裏……”
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桌麵,洇開一小片深色。
“第三天……第三天,他們倒是給了我點吃的喝的……”呂夢的眼神變得極度驚恐,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場景,“我……我還沒吃完,家裏就來了兩個人……就是……就是要娶我的那戶人家!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有他那個一臉刻薄相的娘!”
她猛地打了個寒噤,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們……他們肯定是聽說了我逃跑的事!那男人看我的眼神……像……像屠夫在看砧板上的肉!冷颼颼的,帶著……帶著一股狠勁兒!他那個娘,更是上下下地打量我,那眼神……又挑剔又嫌棄,還……還帶著算計!我當時……我當時就覺得,那不是看媳婦的眼神,那是……那是看一件買來的牲口,還想著值不值那個價!我……我嚇得魂都沒了,那感覺……比挨打挨餓還可怕一百倍!”
趙無拘沉默地聽著,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茶杯邊緣。他心中確實湧動著對眼前女孩的深切憐憫,像鈍刀子割肉般難受。然而,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是這種根植於愚昧與貪婪的買賣婚姻?他一個外人,縱有幾分本事,又能如何?強行幹涉,恐怕隻會讓這女孩的處境雪上加霜。他隻能暫時壓下心頭的怒火與無力感,做一個沉默而專注的傾聽者。
呂夢的聲音變得愈發艱澀,仿佛每一個字都沾著血淚。她繼續講述著那煉獄般的日子:“……那天,他們……那個男人和他娘,就把我……硬拖回了他們家!那根本不是什麽家,就是個……泥胚子壘的土房子,又黑又冷,像個……像個牢房!”
“當晚……”呂夢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眼神裏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恐,“……那個男人,灌了一肚子劣酒,滿身酒氣地就闖進關我的小屋!他……他眼睛通紅,像餓狼一樣盯著我,嘴裏不幹不淨地說著難聽的話,伸手就要撕我的衣服……我……我嚇瘋了!”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仿佛再次置身於那絕望的瞬間。“桌上……桌上有個豁口的粗瓷碗,裏麵還剩點水……我、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就抓起來,狠狠摔在地上!”她猛地一揮手,動作幅度之大,差點帶倒了麵前的茶杯。
“碎片……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我就……我就抓起最大的一塊,死死攥在手心裏!碎片……碎片割破了我的手,血……血一下子就冒出來了,熱乎乎的,滴在地上……”她下意識地攤開手掌,仿佛那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眼神卻死死盯著趙無拘,帶著一種瀕死的決絕,“我……我就把那帶血的碎片,抵在……抵在自己脖子上!我衝他喊:‘你過來!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死給你看!我死!讓你的錢全打水漂!讓你什麽都得不到!’”
趙無拘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個畫麵:昏暗肮髒的土屋裏,瘦弱的女孩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渾身發抖,臉上淚痕未幹,手掌和脖子卻被自己劃破,鮮血刺目。她手中那片染血的碎瓷,是她唯一的、絕望的武器。那男人被酒精和欲望燒紅的眼睛,恐怕瞬間就被這不顧一切的瘋狂和那淋漓的鮮血澆滅了大半。
“他……他愣住了,眼裏的凶光變成了驚愕,然後是暴怒!他……他吼叫著罵我‘賤貨’、‘賠錢貨’、‘不識抬舉’!拳頭捏得咯咯響,好像恨不得立刻把我打死!”呂夢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可……可他到底沒撲上來。他花了錢,好多錢……而且……而且我那時雖然狼狽,但……”
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屈辱,“……我長得像娘,村裏人都說好看……他大概覺得,真逼死了我,人財兩空,太虧了……他最後……最後狠狠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破凳子,震得屋頂掉灰,然後……然後‘砰’地一聲甩上門,鎖死了!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對呂夢來說是一種煎熬的平靜。男人沒再強行闖入,隻是每天從門縫裏塞進一點粗糙的食物和涼水,眼神陰沉得嚇人。呂夢不敢放鬆,夜裏依舊抱著那塊磨得鋒利的碎瓷片,睜著眼熬到天亮。身體和精神都到了極限,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
“後來……後來幾天,他都沒再硬來……我……我以為他暫時死心了,或者……或者怕我真的尋死,不敢逼太緊……”呂夢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疲憊的恍惚,“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身上被打的地方還在疼,心裏又怕得要死,連著幾天幾夜沒敢合眼……那天晚上,我……我實在是撐不住了,眼皮沉得像灌了鉛……想著他大概……暫時不會來了吧?就……就抱著膝蓋,縮在牆角那堆幹草上,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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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呂夢猛地停住了。她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樣,原本因回憶而激動的潮紅瞬間褪去,臉色變得紙一樣慘白,瞳孔驟然放大,裏麵清晰地倒映出深不見底的恐懼。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篩糠般抖動,牙齒上下磕碰,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咯咯”聲。她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臂,仿佛這樣就能抵禦那從記憶深處洶湧而來的寒意。
趙無拘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知道,真正的恐怖來了。他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等待著,包間裏隻剩下呂夢粗重而恐懼的喘息。
“沒……沒睡多久……”呂夢的聲音像是從冰窖裏擠出來的,帶著令人心悸的寒意,“我……我就聽見……聽見有聲音……”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麵。“……一下子就……就嚇醒了!心……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我以為……我以為是他!是那個男人!他趁我睡著……進來了!”黑暗中,她猛地睜開眼,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膛。她死死攥著藏在身下的碎瓷片,指甲掐進了掌心。
“可……可是……”她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屋裏……屋裏黑漆漆的……隻有……隻有一點月光,從那個破窗戶紙的窟窿裏……透進來一點點……灰蒙蒙的光……我……我睜大眼睛拚命地看……看遍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床底下……門後麵……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恐懼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因為這份“空無一人”而變得更加詭異。“……但是……那聲音……我……我發誓!我絕對沒聽錯!”呂夢的眼中充滿了自我懷疑和更深的恐懼,“……也許……也許是我太害怕了?聽……聽岔了?風聲?老鼠?”她像是在拚命說服自己,聲音卻越來越低,充滿了不確定。
她強迫自己放鬆一點,僵硬的身體試圖重新躺下。眼睛閉上,努力想再次入睡。然而……
“—— 又來了!”呂夢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崩潰般的尖叫,但立刻又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身體蜷縮成一團,眼淚洶湧而出,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純粹的、壓倒性的恐懼。“……又……又來了!就在我……我剛閉上眼的時候!那聲音……那聲音又響起來了!”
這一次,在死寂的黑暗和高度緊繃的神經下,她聽得無比真切。
“是……是‘嚓……嚓……嚓……’的聲音……”她模仿著,聲音微弱而顫抖,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質感,“……一下……一下……又一下……很慢……很輕……但是……但是特別清楚!就像是……就像是……”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貼切的形容,而那個念頭本身就讓她的血液幾乎凍結。
“……就像……有人用……用指甲……在……在撓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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