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內，唯有青銅鍾的餘韻在梁柱間低回，一聲，再一聲，恍若隔世的歎息。香案上那炷線香早已積了寸長的灰白，卻始終不肯墜落。窗欞外，一脈夕照斜斜切過青磚地，將斑駁的佛影釘在經卷堆疊的矮幾上。銅磬無風自鳴時，驚起案頭《金剛經》裏夾著的桃花，那花瓣碎在沉默裏，比鍾聲更響。
    何婉萍與何婉婷對坐於紫檀木棋枰兩側，已鏖戰多時。窗外暮色漸沉，簷角風鈴叮當作響，卻絲毫未能分散二人心神。何婉萍拈著一枚黑玉棋子，在指間來回摩挲，遲遲不肯落子；何婉婷則單手托腮，另一手輕叩棋枰邊緣，目光如炬地盯著棋局變幻。棋盤上黑白交錯，勢均力敵。最後一縷夕陽透過雕花窗欞，在棋子上投下斑駁光影，更添幾分肅殺之氣。
    “小鈴兒……”何婉萍輕喚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褪色的袖口，聲音輕得像簷角將落未落的雨滴。這聲呼喚在寂靜的廂房裏蕩開，驚動了案幾上那盞搖曳的燭火，在姐妹二人的麵容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風鈴兒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困惑與戒備，像是林間突然被驚動的小鹿。她抿了抿唇，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顫動的陰影，終於低聲問道：“為什麽要幫我？”
    “我應該對你們感到戒備的……”她低下頭，看著三人交錯的影子，“可為什麽……”一滴溫熱的液體突然砸在手背上，她這才驚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麵，“為什麽會覺得你們這樣親切……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何婉萍沒有立刻回答。她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仿佛那裏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答案。良久，她才收回目光，嘴角浮起一抹淺淡的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或許……是因為我也曾像你一樣，站在懸崖邊上，卻無人伸手。”
    “姐姐，爸爸他是有苦衷的……”何婉婷聲音發顫，手指緊緊攥住何婉萍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她的眼眶泛紅，淚水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何婉萍身形一僵，緩緩轉過身來。她看著妹妹稚嫩的臉龐，那上麵寫滿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倔強。夕陽透過窗欞，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光影。
    何婉萍望著窗外的暮色，眼神飄得很遠，仿佛穿透時光看見了當年那個決絕離去的背影。“我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經年沉澱後的平靜。
    “當時神州傾頹，那也許是最正確的做法了。”何婉婷急急補充道，話裏帶著幾分懇求，像是想要說服姐姐，又像是想要說服自己。
    何婉萍緩緩搖頭，輕撫著青瓷茶盞的鎏金邊沿，指尖在冰涼的釉麵上流連。“我沒怪過他……”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積塵的往事上。
    窗外的光影在她的旗袍上投下斑駁的暗痕。她忽然抬眸，眼底泛起一抹似悲似笑的神色：“小鈴兒知道嗎？”茶盞在她掌心轉了個優雅的弧度，“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獨自守著萬貫家產……”
    她頓了頓，望著茶湯裏浮沉的葉梗。那些年，朱漆賬本上的墨跡總混著未幹的淚痕。更深夜半時，她常被噩夢驚醒，總要摸到枕下那柄鎏金匕首冰涼的鞘，才能重新合眼。
    “最可笑的是，”她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連哭都要咬著被角。生怕牆外那些等著看何家笑話的，聽見半點動靜。”簷角鐵馬突然叮咚，驚起一樹棲鴉。
    她將涼透的君山銀針緩緩傾在青石板上，茶湯在磚縫間蜿蜒成一道暗色的溪流。“父親總說"持家如持國"……”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何婉婷靜立在一旁，指尖無意識地絞著絹帕上的流蘇。她垂下眼睫，在瓷白的臉頰上投下一片陰翳，唇瓣微微翕動，終究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簷下的銅鈴被晚風撥弄，發出細碎的清響。何婉婷望著青石板上漸漸洇開的茶漬，恍惚間仿佛看見那些年何婉萍獨自撐起何家的身影，在祠堂徹夜算賬的孤燈，應對債主時挺直的脊背，還有被流言中傷時永遠平靜如水的側臉。
    “抱歉，我……”風鈴兒的聲音哽在喉間，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質問有多麽殘忍。
    “不用抱歉，你的路才剛剛開始。”何婉萍輕輕抬起手，指尖在風鈴兒肩頭頓了頓，又收回來。她望向禪院深處，一株枝椏橫斜在暮色中，像是誰未寫完的一筆。
    "天下一把持武林正派，根深蒂固，上位者更是極盡奢華。"何婉萍指尖輕撫過棋盤一旁的鎏金香爐，爐中沉水香早已燃盡，隻餘下一縷將散未散的青煙。
    “答應我，無論怎樣，都要記住自己是誰。”何婉萍的話語輕若落雪，卻像一滴濃墨墜入清泉，在風鈴兒心間層層暈染開來。
    風鈴兒望著她映在雕花窗欞上的側影，那輪廓被暮光鍍上一層金邊，而眼底卻沉澱著化不開的墨色。喉間似有千言萬語。
    “嗯，我答應你。”風鈴兒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在寂靜的房間裏激起微妙的回響。她低頭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指甲邊緣還沾著方才煮茶時留下的淡淡茶漬。
    “這盤棋，我們既是棋子又是棋手。”何婉婷的指尖輕輕劃過棋盤，一枚黑子在她指間翻轉，映著燭光忽明忽暗。棋盤上星位交錯，黑白糾纏。
    “可若是……”風鈴兒望著那枚棋子的聲音有些發顫，“若是執棋之人要我們玉石俱焚呢？”
    何婉萍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極淺的笑意，眼尾的細紋在燭光下如展開的折扇，每一道褶皺裏都沉澱著經年的風霜。“那便……”她輕翻手腕，棋盤應聲而倒，黑白玉石如驟雨般砸向青磚地麵，“掀了這棋盤。”
    “試看天地翻覆……”何婉婷輕推鏡架，鏡片寒光一閃，遮住了她眼底翻湧的暗流。窗外驚雷炸響，一道閃電劈開濃雲。銅鏡裏倒映著滿地狼藉的棋盤，那些散落的黑子竟隱約排成北鬥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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