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武林五大門派之一瑤恩宮的弟子柳若蘅，有個難聽且潦草的外號“冷麵芙蓉”，又一個三年過去了，她終於練成了獨門秘技素骨經，可以下山回家了。
    驛站。若蘅把馬兒交給店家，自己走進店內，看了會酒牌，她撥開帷幔，瞪大雙眼，驚喜道：“掌櫃，你們家有這麽多酒呀？”
    “是啊，小娘子要些什麽？”
    “每樣來一種。”她道，聲音清冷至極。
    “這……？”掌櫃猶豫道，“小娘子是要帶著走？”
    “不，就在這裏喝。”
    “小娘子可是要住店？”
    “不住。”若蘅有些不耐煩，“我晚上還得趕路，再幫我上些你家最好的酒菜。”
    “小娘子，天色已晚，方圓十裏可沒有別的店了，這些酒烈，我怕您醉了啊，要不給您上壺桃花酒？”
    “都要。”若蘅說完便不再有聲音。
    薊州冬日的冷冽不知是外頭吹進來的，還是這個女子的氣息帶進來的。
    “好嘞您稍等。”說完，盡管掌櫃感到寒氣簌簌，但畢竟是個大客戶，喜滋滋地去忙了。
    柳若蘅登上二樓擇了一處靠窗的安靜角落，把帷帽摘下，露出一張極為清秀透徹的鵝臉蛋來，桃紅粉麵、高鼻杏眼，嘴唇如春日梨花，閃著不可褻瀆的清貴氣。
    可是下一秒，她就把雙臂放在桌上，腦袋倒在臂上：“哎呀，這一路上真的是太累了。”她嘟囔道，然後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小娘子，小娘子。”柳若蘅被店小二喊醒，“酒菜來了。”
    “嗯？我睡了多久？”若蘅睡眼惺忪問道。
    “小娘子說笑了，一盞茶的功夫而已。”
    “唔…可我做了好多夢呐。”若蘅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手臂有些酸麻，袖子上還有些水痕……
    我這是流口水了嗎？若蘅趕忙拿出手帕來擦拭嘴角，真是丟人，不過好在隻有眼前的店小二，而且他好像也沒有發現。
    店小二看她睡得流口水，笑道：“小娘子是饞我們家酒啦。”
    誰知他話音未落，就見到了眼前女子一個犀利的眼神，那樣子似乎快要把他吃了。
    “啊……”店小二立馬把嘴巴捂了，他迅速收起方才自然的笑容，露出一張討好的笑臉來,“這是您要的九種酒，我們掌櫃擔心您喝醉，特意給您做了‘酒龍薈萃’。”
    “什麽‘九龍薈萃’？”
    “我們掌櫃把您要的酒都分裝在九個小酒罐中，分量是減半了，但酒錢我們也給您減半。”
    “為何？”
    “娘子見諒，這兵荒馬亂的，小店裏的存酒給路過的軍爺們糟蹋得不剩多少了……掌櫃的怕您生氣，特給您做的這套‘酒龍薈萃’以表歉意。”
    “無妨。”
    “謝小娘子體諒，您慢用。”
    店小二撤走之後，若蘅發現，麵前坐著一個男子，他穿著螺青翻領纏枝葡萄紋缺跨袍子，所有的頭發全部被包在黑色襆頭裏。衣料上佳但帶著揮之不去的仆仆風塵，一看便是數十日在外趕路顧不上更衣換服。雖然他坐在另外一張桌子旁，但卻盯著柳若蘅的一桌菜——他的桌子上空空蕩蕩。這個人的眼神出塵，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他對菜肴的欲望，隻有一灣思考的沉靜氣流圍繞著他。
    他微微抬頭，略有疲憊的臉上依然能看到白皙的皮膚，隻是麵無表情，一雙黑寶石般深邃眼睛已經從菜挪到若蘅臉上。
    若蘅嚇了一跳，心想這個人不是就是剛才在邊上看熱鬧的人嘛，怎麽也來了這裏？難道是尾隨我嗎？
    為什麽盯著我看？若蘅被他盯得有些發虛，也瞪著眼睛看他。
    男子沒有回應，還是呆呆地看著她，似乎有些猶豫。
    若蘅伸手在男子麵前揮了揮，發現他眨巴了下眼睛，終於把眼神從臉上挪到了頭頂上。
    隻見男子衝著若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若蘅遲疑著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兩隻手在發髻間來回摩挲。為了把帷帽牢牢地固定在頭上，柳若蘅隻簡單地綁了一個單髻，拿一根油潤的柳葉狀和田玉釵鎖住發髻。一天下來，發髻顯得有些歪歪扭扭，更糟糕的是，她突然從腦袋上摸到了一根稻草！她像與稻草有仇一般，恨恨地從頭上拔了下來——這想必是早上在柴火房裏救人的時候留下的……不過沒事，她戴著帷帽呢，也沒人看見……
    不對！帷帽是下午才戴上的，也就是說，她頂著稻草在路上走了半天！
    柳若蘅這麽要美要麵子的人，頂著一根稻草在路上走了半天！！怪不得路過的人都要看她一眼，原來並不是被她若隱若現的美貌吸引，而是頭上那根稻草！
    她瞬間臉上飛紅一片，但卻故作鎮定地將稻草扔到了窗外，內心卻是翻江倒海。
    天哪，直到剛才我還以為他是覬覦我的美貌，原來和上午遇到的路人一樣！不過她馬上自我安慰，沒事，反正他也是不認識的路人——可是誰讓他長得這麽好呢。但凡他再醜一點點，哪裏再不完美一點點，我都不至於臉紅！啊……她有些氣餒，自己真的挑了個角落，他為什麽也要坐到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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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若蘅把冰涼的手按在自己通紅的臉上，瘋狂地做著心理建設，不多時，她臉上的溫度便下去了，於是挑了挑眉毛，冷道：“這麽多空著的座位，你幹什麽坐在我對麵？”
    男子見女子突然紅臉也不知道為什麽，更不曉得她為什麽並沒有和他道謝，反而冷冰冰地與他說話。但依著男子的性格，也不過半說實話，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緩緩道：“隻有這扇窗外能看到這棵千年銀杏。”
    若蘅環顧四周往窗外一看，果真有棵千年銀杏。但是，葉子好像已經落光了，隻有光禿禿的樹杈子。
    “看銀杏樹杈子？”
    “嗯。”
    這麽奇怪的一個人，柳若蘅心想。突然若蘅的肚子叫了起來，管他是不是跟我來的這裏，我總要先填飽了肚子，你看你的樹杈子，我吃我的飯。
    於是便不再理他，隻管自己吃起來。
    菊花酒、枸杞酒、桃花釀、馬奶酒、烏麻酒、人參酒、桂花醅、蒼耳酒和鍾乳酒……若蘅心想，先來一個桃花釀吧，看和江南的比起來如何。她倒了一小盅，一飲而盡……桃花釀還真的不如江南的，但這暖寒花釀驢和蟹黃畢羅倒是真的不錯。
    沒想到北境的驛站竟這麽講究。
    “你一個人要吃這麽多？”正當若蘅沉浸在自己品嚐美食的快樂中時，對麵男子的聲音傳來，他始終坐得極為端正，一手放在腿上，另外一手放在桌子上，絕對沒有多餘的動作。
    若蘅愛吃，且愛吃得熱熱鬧鬧。何況這人要是一直這麽盯著自己吃飯，那還不如來說說話呢。她抬起頭來，見男子極為英俊的臉龐上掛著淺淺的微笑，竟有一種自己是瑤恩宮邊上養著的小狐狸，被自己抱著投食的錯覺。
    “要不要一起來吃？”
    男子剛才的微笑消失了，他陰沉下臉，眯起雙眼，凝視她道：“你邀請陌生男子一起吃飯？”
    果然是想多了，我不是小狐狸，他也不是我。
    若蘅看到男子那張疑惑且審視的臉，甚至是要教育她的臉，十分掃興，垂下眼簾不再說話，我還是做我的冷麵芙蓉。
    “客官，您的水盆羊肉。”店小二端著熱乎乎的羊湯遞到男子麵前。
    “放在那張桌上。”男子指著若蘅的桌子。
    “這……？”店小二遲疑了下。
    男子站起來，一步跨到若蘅麵前坐下，若蘅眼皮微抬，周身如觸電般僵直，近看男子的皮膚極為細膩，高挺的鼻梁邊，那雙閃著星光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微紅的嘴唇竟然……嬌豔欲滴。
    要命，這麽好的皮囊！
    見若蘅沒有反對，店小二精幹地將羊肉湯端到她的桌上放下，便拂巾而去。
    “說出去的話，怎麽能收回呢？”男子臉上的陰霾盡去，拿起筷子，呼啦啦地吃起來，三下兩口，熱湯便灌下肚去。
    美男子是該被寵一寵的。
    看著這個衣著精致講究的男人，吃個飯這麽糙，若蘅問：“你就吃這個？”
    “果腹即可。”
    若蘅舀了一碗仙人臠，削尖細長的手指端著碗遞過去：“這裏離幽州不遠了，幽州羊奶好，燉的雞肉也香，你嚐嚐。”
    男子從大碗裏抬起頭，直直地看著若蘅：“你與下午判若兩人。”
    見男子倒也不避諱早已見過之事，若蘅反倒放下心來，問道：“如何？”
    男子不答話，接過仙人臠，品上一勺，果然奶香四溢，溫潤滋養：“冷冽、神秘，但……不是個壞人。”
    若蘅顧自己飲了一盅菊花酒，頓覺清心舒爽，笑道：“別這麽輕易下結論。”
    男子微笑，看著若蘅又喝下兩盅酒，臉蛋微紅：“下午見娘子時，覺得與我一位故人極為相似。”
    “故人？”若蘅眯起眼，問道：“所以你跟著我來了這裏？”
    “從薊州到幽州，就這麽一條路，隻此一家驛站還開門迎客，我不來這裏還能去哪？”
    若蘅簡直被噎死，真想一鞭子抽上去。
    “故人現在如何？”
    男子微怔，黯然不語。
    若蘅盯著男子消失光亮的眼眸，似乎勾起些什麽，許久，她垂了眼簾，啞然歎道：“春入杏桃、雪消楊柳……”
    她遞給男子一盅酒：“莫負了萬紫千紅意。”
    男子聽聞，嘴角微揚的笑意裏掛著三分失落，接下酒杯，盯著若蘅的臉，問道：“娘子哪裏人氏？”
    若蘅嘴角一勾，回過神來道：“郎君多情……可惜我雖像她，卻不是她。”
    男子失笑，心想這家夥真的想多了，遂道：“娘子博聞廣識，竟能認出江南霈澤莊的商隊，我以為娘子是江南人。”
    若蘅臉蛋緋紅，心想原來是這樣，便道：“霈澤莊乃江南第一鑄器莊，放眼天下，也沒有幾家可與他比肩，誰人不識啊。”
    “天下紛亂，才有霈澤莊繁盛，哪一日，天下太平安樂便好了。”男子道。
    “哈，成莊主可不樂意聽到你這話。”若蘅笑道。
    “不聊霈澤莊了。”男子舉起桂花醅道，“下午時，見小娘子仗義，在下佩服，敬小娘子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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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皮囊好又懂事。
    “這幾個男子真是走投無路了才接的這個任務吧，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搶劫老弱婦孺。真是氣人，要給他們點教訓。”若蘅飲下道。
    “老弱婦孺？”男子調笑道，“娘子屬於哪一類？”
    “孺。”若蘅堅定地吐出這個字。
    男子一笑：“娘子……莫不是喝多了。”
    ……
    別人家的男人，果然不能寵。
    若蘅冷笑一聲，不再言語，隻顧自己吃飯喝酒。
    男子似乎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輕聲道：“我的意思是……娘子美貌如芙蓉，哪是‘老弱婦孺’。”
    若蘅方道：“知道自己有幸與美人吃飯便好。”
    男子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假裝不經意地問道：“娘子是打從瑤恩宮來麽？”
    匿在寒酥山裏的瑤恩宮世人鮮少知道，寒酥山腳下的獵戶人家才與他們熟悉一些罷了。眼前這人竟然知道瑤恩宮，看來是個武林人。
    “瑤什麽？”柳若蘅裝道。
    “寒酥山，瑤恩宮。”
    這家夥知道得還挺多。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道：“那是什麽地方？”
    還挺會裝。男子心想，又故意道：“你那一鞭子不是平常武人能使得出來的，難不成沒有聽過武林五大盟主之一的瑤恩宮麽？”
    “是吧？”女子忽地朝他莞爾一笑，特意道，“我那一鞭子厲害吧，十多年我就隻練這一招。”
    “哦？小娘子師從何人？”
    “武林早已沒落了，我師父從前倒是武林人，但他並未在武林成名。我那一招雖然厲害，但我就隻會那一招。”
    “所以你說你不打第二鞭的意思是……你就隻會這一招？”男子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師父說練好這一招，夠防身就可。”
    “你師父沒有教過你，出門在外，不要把自己的底透給別人？”
    柳若蘅啊柳若蘅，什麽時候你才真的學得會撒謊啊……為了撇清自己是冷麵芙蓉，跟人說的什麽呀……我這個底透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過她說的也沒錯，不知怎的，下了山之後，她的第二鞭一直使不出來，好像有口氣被憋著，手抬到高處也極為酸痛。
    於是隻好再裝個恍然大悟……
    “哎……說過。可是……沒記住……”
    林堃遠不說話，微微一笑，把酒盅拿在手裏把玩。柳若蘅最不喜喝酒的男子，但這個男人，竟然連喝酒的樣子都這麽好看。
    果然皮囊好看了，做什麽都是對的。
    “郎君英俊瀟灑又是武林英豪，應該不會對我怎麽樣吧？”話一出口，柳若蘅被自己嚇到，我這夾著嗓子說話的聲音是怎麽回事？
    “那你告訴我，你是江南人麽？”
    這人為什麽非要抓著我是哪裏人詢問個不停。她細細打量了男子，臉龐精致，但身量也有七尺多，這在江南倒也不常見，口音中也沒有江南的音韻。他說我是故人，她放下心來，湊到男子臉邊：“郎君很喜歡打聽美人的事情嗎，是就喜歡打聽我一個呢，還是碰見美人都喜歡打聽呢。”
    男子見她的姿勢與說話，懵了好一會兒，在這小娘子心裏，我是個浪蕩子？他不禁笑出聲來，抱歉道：“打攪娘子，告辭。”
    告辭？這麽快就告辭了？哎……美好的事物總是這麽轉瞬即逝，她有些失落，隻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娘子今晚住店否？”
    “都說了，美人的事兒別打聽，你若吃完喝完就走吧。”若蘅冷冷道。
    “多謝娘子招待。”男子放下酒盅，有些不解，但還是轉身離開了，“在下就此別過。”
    若蘅鬆了口氣：“果然不能和陌生男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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