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慕予背著豐俊朗進入棲霞縣時，已是深夜。
    王尋早收到子慕予樹葉傳信，一直在路口等候，然後接引至暫時落腳的客棧。
    白芷見兩人身上都有傷，自告奮勇要試著診看。
    子慕予和豐俊朗的淺表傷很快就恢複如常，但是豐俊朗依舊沒醒。
    白芷有些惶惑，搭了幾次脈都察覺不出豐俊朗的脈象有什麽問題。
    “他可能隻是累了，睡幾天就能好。”子慕予安慰道。
    “是……這樣嗎？”白芷原本對自己的醫術信心十足，自從與子慕予重逢，短短時間遇見那麽多事，事事都棘手，她對自己的本事不知不覺產生了動搖。
    子慕予看出了白芷的沮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醫學本就沒有終點，一扇門的背後，還有無數道門。白芷能做到如今這些，很厲害了。”說著，她豎起拇指。
    白芷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也沒有很厲害啦。”
    子慕予的手捧著她的側臉，神情誠摯：“你有機緣，也非常勤奮。醫術是你的能力，日後還可能成為你的統治力。白芷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妄自菲薄。”
    白芷雖聽不太明白「統治力」指的是什麽，但她聽出了其中的勉勵之意。
    高興之餘又有些自責。
    她先後兩次都要慕予阿姐鼓勵，說到底還是自己內心不夠強大，稍遇見點挫折就將喪意擺在臉上，實在不該！
    白芷挺直胸膛，目光變得堅毅：“嗯，以後絕對不會這樣了。”
    子慕予摩挲了一下她的臉。
    剛才提的這些本意隻是想給白芷打打氣，她這種害怕讓人失望的樣子真讓人心疼。
    麵鋪老板夫婦是厚道人。
    白芷這種性格，應該還是幼時遭遇不幸所致。
    人在苦痛和別人的責難中容易迷失自我。
    乞討的那些日子，可能受到過不少驅趕、咒罵。
    遇見有人對她好，就會當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
    沒有自信，隻有自卑。
    不自覺地拚命討好。
    習慣自責。
    害怕自己表現不好，重陷地獄。
    子慕予暗暗歎息一聲，心想：來日方長，既然有緣同行一程，未必不能幫這小孩尋回自己。
    “你們先去休息吧，接下來這幾天，我會與俊朗同住。”子慕予道。
    此話一出，王尋臉色微異。
    白芷應聲“好”，便帶著萬文恩離開。
    吳念虹和齊浪也道了聲“辛苦”，各自回房。
    王尋落在最後，走到門檻時，又回頭：“要不，我來看護豐俊朗？你們畢竟……男女有別。”
    子慕予微微側頭：“我們不在乎這些。”
    “可是別人在乎。知道的說你們修行兒女不拘小節，不知道的不知要嚼什麽難聽的舌根。”王尋道。
    “你很奇怪。”子慕予看著王尋的目光平穩如鏡，似照得見人心。
    王尋喉結滑了滑：“我……哪裏奇怪？”
    “你一個出家人，理會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麽？”子慕予道。
    王尋臉上神色數變，精彩紛呈，半晌清了清嗓子：“我都說了，我沒有受戒，並不是真正的出家人。你不是答應我師父了麽？我們是家人。我擔心我的家人被別人說三道四有什麽奇怪？”
    “知道我的，是我的同行之人。不知道我的，都是些外人。那些外人，嘴裏要說什麽，我幹嘛要在乎？”子慕予說完，看向床上雙目微閉的豐俊朗，漆黑的眸子平靜而澄澈，“何況，我與俊朗，早就不分彼此。”
    王尋急聲道：“這是因為「續紅塵」！不是你們真實的心意。你們年紀還小，要認識了解的人，還有很多！”
    “真心不是稱上的貨物，可以比來比去。何況我與豐俊朗，不是你認為的那樣。”子慕予的眸光如暮色中的遠山，遙遠而幽深。
    王尋離開子慕予和豐俊朗的房間時，有些鬱鬱，也有些茫然。
    他不明白子慕予最後一句話具體是什麽意思。
    他最近，經常想起他與師父最後那一麵。
    王尋腳步虛浮。
    那晚師父說過的每一句話，此刻清晰無比在腦中不斷回響。
    「續紅塵，你想要嗎？」
    「有個女孩子跟你有緣。雖不知道此緣是好是壞，但是，你真的不想試試看嗎？」
    「回不回滄溟宗的事，猶可反悔。但續紅塵，你若是拒絕，它便沒了。你要不要再想想？那個女孩子，就在那間禪房，你去看看她，再做決定，好不好？」
    王尋推開房門，又關上。
    他愣愣地在門後站了許久。
    當初他要是聽師父的，推開那扇禪房的門，一切會不會截然不同？
    他慢慢挪到桌子旁，給自己倒茶。
    茶液很快便注滿茶杯，漫出杯沿，沿著瓷壁蜿蜒而下，在桌子上匯成細流，倒茶的人卻渾然無覺。
    直到熱意穿透布料灼痛肌膚，王尋才猛然驚覺站起。
    低頭一看，素袍已被浸出大片暗黃痕跡，像一朵逐漸綻放的枯花。
    他重重坐回椅中，手輕輕搭在自己心口處，似哭似笑：“不是說我沒有情根麽？那我現在感受到的難過，是什麽東西啊？”
    ……
    子慕予給豐俊朗掖好被子，然後在他身旁躺落。
    先是仰躺著，後來翻了個身，麵朝裏，對著豐俊朗的側臉。
    “我最近想起了一些事情，跟你所說的夢境一模一樣。是「續紅塵」要失效了麽？”子慕予低聲說著，眉宇間有些憂慮。
    她看了豐俊朗好一會兒，才閉上眼睛。
    ……
    萬神台。
    孤舟島。
    豐俊朗來了此渺渺無際白霧之地許久，都未見一個人影。
    他穿過迷霧，往裏頭走了走。
    然後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熟悉的地方。
    這是方喆以前教他劍術之地。
    方喆腳踩飛龍靴，身穿金鱗盾甲龍皮盔甲肅立在那裏，下頜緊緊收著，雙肩平展如刃，脊背剛硬如線。
    他的身前，還站著一人。
    那人白發似雪，璨袍高冠，背對著豐俊朗。
    “是你？！”豐俊朗盯著那個堅挺的後背，目光如炬如電。
    雲熠轉過身，平靜地對上豐俊朗的兩眼。
    “我曾經允諾讓你見到你想見的人，如今你見到了。該你踐行諾言的時候了。”
    雲熠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像凝固的時光，安靜得仿佛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