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關隘大門在身後“嘎吱”一聲緩緩合攏，將滂沱的雨幕和戰場上濃烈的血腥、泥濘氣息隔絕在外。高要踏入陽平關內，隔絕了漫天雨水的衝刷，但關內同樣彌漫著潮濕陰冷的氣息。雨水順著城牆內壁蜿蜒流下，在青石鋪就的地麵上匯成細小的溪流。空氣中混雜著濕木頭、鐵鏽、汗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氣味。
    他背靠著冰冷的城牆內側，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粗糙的石壁緩緩滑落，最終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濕漉漉的地麵上。沉重的甲胄撞擊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辣辣的灼痛感，仿佛要將這冰冷的濕氣全部壓入肺腑。汗水、雨水和泥漿混合在一起，從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不斷淌下，在下巴處匯聚成渾濁的水滴，吧嗒吧嗒地落在覆滿泥濘的胸甲上。
    肌肉在劇烈對抗後的餘波中不受控製地顫抖、酸脹，尤其是握緊兵器的雙臂，此刻仿佛灌了鉛般沉重麻木。
    一名守在門洞內的年輕親兵見狀，連忙解下腰間的水囊，雙手恭敬地遞上，眼中充滿了敬畏與關切“王上，水！”
    高要幾乎是搶一般地抓過水囊，拔掉塞子，仰起頭，“咕咚咕咚”地猛灌起來。冰涼的水流滑過幹渴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和慰藉，仿佛澆熄了體內因激戰而燃燒的火焰，稍稍撫平了劇烈消耗帶來的空虛感。
    就在他閉目喘息，試圖平複翻騰的氣血時，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從旁邊昏暗的甬道裏衝了出來，帶著一股濃烈的泥腥味，直撲到他麵前。
    “王上！王上！您……您沒事吧？！” 聲音嘶啞急切，充滿了難以抑製的恐慌。
    高要猛地睜開眼，猝不及防地被這突然出現的人影驚得向後一仰，下意識地皺眉戒備。眼前這人……著實有些不堪入目！一身原本應是文士長袍的衣物，此刻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厚厚的、濕漉漉的泥漿完全包裹，東一塊西一塊地粘連在身上，下擺甚至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泥水。
    臉上更是烏漆嘛黑一片，隻有眼白和牙齒在汙濁中顯得格外突兀，頭發散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活脫脫一個剛從泥潭裏爬出來的乞丐！高要本能地感到一絲抗拒，倒非嫌棄，而是戰場上緊繃的神經對這種突兀的、不修邊幅的接近產生的自然警惕。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 高要的厲喝剛出口一半，目光卻猛地定格在對方那雙寫滿焦急和熟悉的眼眸上。他眯起眼，仔細辨認著那汙泥覆蓋下的輪廓，一個名字脫口而出，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蕭何？！”
    高要上下打量著這位狼狽不堪的丞相，幾乎要氣笑了“我的蕭大丞相！你這是……你這是去泥坑裏打滾了不成？我跟項羽在雨裏拚殺了半天，也沒混成你這副尊容啊！” 他指了指自己雖然同樣濕透泥濘但好歹能看出甲胄形狀和大致麵目的樣子，與蕭何的泥塑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確認是高要本人，而且看起來雖然疲憊但並無明顯外傷，蕭何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終於“啪”地一聲鬆弛下來。他像是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再也顧不上什麽儀態，也顧不上地麵的冰冷濕滑，直接一屁股癱坐在高要腳邊的石階上，濺起一小片泥水。他長長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腔裏積壓的所有恐懼和擔憂都吐出來，整個人都萎頓了幾分。
    “王上……莫要取笑臣了，”蕭何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絲窘迫，“臣……臣接到王上親至關前的消息，心急如焚，從漢中趕來……路上馬匹受驚，一個不慎……跌進了官道旁的大泥坑裏……掙紮了許久才爬出來……又怕誤了時辰，一路緊趕慢趕……就……就成這般模樣了……” 他無奈地扯了扯身上硬邦邦、沾滿泥塊的衣袍，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聽著蕭何斷斷續續的解釋，高要心中了然。什麽馬匹受驚？分明是這老家夥擔心自己的安危，心急火燎之下失了方寸，才搞得如此狼狽。一股暖流悄然湧上心頭，衝散了激戰後的疲憊和寒意。他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反而伸出同樣沾著泥汙的手，帶著一種無奈又感動的力道，重重地拍了拍蕭何那沾滿汙泥、冰涼濕透的肩膀。
    “你啊你啊，”高要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就是瞎著急！寡人要是真守不住這陽平關，憑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胳膊老腿，跑來了又能怎樣？是能幫寡人頂住項羽的戟，還是……”他故意頓了頓，用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說道，“……還是準備提前給寡人收屍啊？”
    “王上！”蕭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抬起頭，汙濁的臉上滿是驚駭和慍怒，聲音都拔高了，“慎言！慎言啊！此等不吉之言，豈可輕出口？！您乃萬金之軀，國之根本！這……這讓關內將士們聽見了，作何感想？！軍心……軍心何安啊！” 他急得直拍大腿，濺起幾點泥星子。
    “哈哈哈哈哈——！”
    看著蕭何那副氣急敗壞、又急又怕的樣子，高要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渾厚爽朗，穿透了關隘內壓抑的雨聲和緊張的氣氛，回蕩在門洞和甬道之間。
    這突如其來的笑聲，也感染了周圍一直緊繃著神經、默默守護的親兵和附近避雨的士卒們。他們原本肅立或沉默，此刻看到平日裏威嚴深重的王上如此開懷大笑，又看到位高權重的蕭相國像個泥猴子般坐在台階上氣鼓鼓的模樣，一股奇異的反差感油然而生。
    先是有人忍不住嘴角抽動，接著是幾聲壓抑的“噗嗤”，最後，整個門洞附近都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帶著劫後餘生輕鬆感的哄笑聲。士兵們互相交換著眼神，緊繃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意。這笑聲，像一道暖流，短暫地驅散了大戰將至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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