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回來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進了堂屋，卻隻看見了李天明。
    “哥，嫂子呢？小蓉和小五……”
    今天早上，提前得了李天明的叮囑，小蓉和小五沒敢打擾天亮，兄妹都沒好好說說話。
    “你也不看看都幾點了，小蓉和小五都睡了。”
    李天明剛說完，宋曉雨挑簾從西屋走了出來，她剛把小四兒哄睡，振華他們幾個，今天都擠在了東廂房。
    “天亮，餓了吧，嫂子給你下碗麵吃！”
    “嫂子！”
    雖然不知道自己昨天回到家的時候是個啥樣子，可想也知道，喝得酩酊大醉，恐怕沒少在宋曉雨麵前出醜，這讓天亮有點兒難為情。
    “不麻煩了，我……不餓！”
    “啥不餓，你哥也真能使得出來，就早上吃了點兒，中午還沒吃吧？”
    “吃了，吃了，二爺爺中午做了我的份。”
    “行了，跟你哥說話，馬上就好！”
    說著，宋曉雨出去了。
    “咋樣？想明白了嗎？”
    天亮點點頭，在祠堂對著天海的牌位待了一整天，那些解不開的結，繞不過的彎，現在全都相通了。
    和把命都丟在了戰場上的天海相比，他還有啥可不平的。
    隻有經曆過戰爭的人，才真正明白戰爭的殘酷。
    一梭子子彈，打出去隻需要兩秒鍾，巴掌大的地方，瞬間能落下好幾發炮彈。
    隻要槍聲響起，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
    每一秒鍾都有人在倒下，片刻前還在並肩作戰的戰友，一眨眼的工夫，有可能屍首都找不到了。
    他能活著回來，其他的……
    還重要嗎？
    “想明白就好，從明天開始，你跟著馬遠，既然回來了，就在家裏好好幹。”
    “哥，我聽你的！”
    部隊是回不去了，既然如此，那就在家參加勞動。
    兩兄弟說著話，宋曉雨端著一盆麵進了屋。
    “嫂子，這是……方便麵？”
    “對！咱們村自己生產的，現在賣得可好了！”
    天亮忙接過，聞了一下。
    “嗬！還是紅燒牛肉的呢，我在前線也吃過！”
    大柳鎮捐獻的一百萬包方便麵，早就運抵前線，戰士們都非常喜歡，吃起來方便，味道還足。
    隻是……
    當初一起吃方便麵的戰友，好些再也嚐不到這個味道了。
    “我們排有個回族的戰士，每回連裏發方便麵，他都舍不得吃，說是要帶回去給他爸媽，還有妹妹嚐嚐！後來我們執行穿插任務的時候……沒了！”
    李天明聽了，也是止不住的歎息。
    “天亮，這是打仗，犧牲是一定要付出的代價，對你那些犧牲的戰友，記住他們，別把他們給忘了，有時間的話……就去看看他們！”
    見天亮沉默不語。
    “天亮，知道你那個戰友家在哪嗎？”
    天亮一愣，接著便聽李天明說道。
    “給他家裏寄過去幾箱，隻要他家裏人吃不膩，咱就管到底！”
    呃……
    “哥，這……東西是集體的……”
    “我花錢從廠裏買，行不行，快吃，等會兒麵該坨了。”
    宋曉雨煮了四袋，還往裏麵加了四個雞蛋，她一直記著天亮的飯量，就怕他吃不飽。
    轉天，正吃著早飯，馬遠就到了。
    經過李學慶的口，現在全村都已經知道天亮是因為啥回來的了。
    為了給戰友報仇，不惜搭上自己的前程。
    村裏對天亮的評價隻有三個字——真爺們兒！
    “天亮哥！”
    馬遠和天亮同歲，生日還要大一些，可誰讓他娶了二蘭子，自然要隨著二蘭子這邊稱呼。
    昨天李天明已經和天亮說了，往後他在村裏要幹啥。
    “走，帶我去見識見識！”
    李天明說的那些大型機械，天亮也很想看看到底什麽樣。
    兩人到了地裏，旋耕機已經停在了旁邊。
    “天亮哥，會開車嗎？”
    “咋不會，我去當兵前，就會開拖拉機，後來在部隊又學了開汽車。”
    說著，打開車門坐了上去，稍微擺弄了一下，又有馬遠在旁邊指點，很快就上手了。
    痛痛快快地耕了一天的地，人一旦專注某件事，也就不容易再胡思亂想了。
    晚上回到家，李學工和李學農兩家人都過來了，兄弟姐妹們也都在，還帶著各自的孩子。
    有好幾個，天亮都沒見過呢。
    “三紅，這是……你生的？”
    三紅抱著她的大兒子張力，白了天亮一眼：“不是我生的，還能是撿來的？”
    她現在還沒出月子呢，得知天亮回來，吵著非要回來看看。
    “天亮哥，你啥時候和小琪嫂子生一個啊？”
    呃……
    天亮不禁滿臉尷尬。
    他回來的事，還沒和靳小琪說呢。
    更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靳小琪寫給他的信，他已經收到了，信裏靳小琪還在鼓勵他奮勇殺敵，可現在……
    “好了，好了，有啥話上桌再說。”
    李天明看出天亮的情緒變化，趕緊岔開了話題。
    三紅這個丫頭，哪壺不開提哪壺。
    “對，先吃飯，天亮，今個陪你三叔好好喝幾杯！”
    石淑玲說著，拉著天亮坐下。
    幾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飯，酒足飯飽，大家很有默契地各自回家，誰都沒問天亮戰場上的事。
    “哥，我真的想通了，您和大家夥說，不用那麽小心！”
    吃過飯，兄弟兩個在院子裏抽著煙聊天。
    “你要是真不在意了，就自己和他們說。”
    聽到這話，天亮不禁麵露尷尬。
    他知道，自己那點兒心思，根本瞞不過大哥。
    “慢慢來，別著急！”
    李天明上一世刷手機曾看到過，很多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都會有一種戰後應激障礙，大多數人很難克服。
    “等這幾天忙完了，我帶著你去京城！”
    天亮聞言一驚，他知道李天明說的去京城，是要幹什麽。
    “咋？你還不不想見見小琪？”
    “我……不是！”
    “不是就去，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你想啥呢，咋了？你這是覺得自己不是軍官了，配不上人家大學生？”
    天亮沒說話，他心裏還真有那麽一點兒這種想法。
    “你要是真這麽想，還真不夠格做我的弟弟，我李天明的兄弟，就算是做個老農民，也得打糧食最多的，回來咋了？建設家鄉照樣光榮！”
    天亮聽了，用力點了下頭。
    “哥，我聽你的！”
    事實上，雖然是被勒令退伍，但部隊的領導還是很照顧他，知道事出有因，雖然不能按照專業的待遇來安置，還是竭盡所能地為他解決了工作問題。
    隻不過，被他給拒絕了。
    “哥，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說！”
    天亮思索了片刻才開口道：“我犧牲的那些戰友，有幾個家裏的生活很困難，我想……幫幫他們。”
    “應該的！”
    天亮有情有義，掛念著犧牲戰友的家裏，李天明咋可能反對。
    “當初分家，分給你的，就是你的，你願意咋用就咋用，幫你的戰友，這是好事，哥支持你！”
    聽到李天明這麽說，天亮就放心了。
    回屋以後，天亮便翻出了離開部隊前，找連裏的文書要來的那幾個犧牲戰友的地址。
    等這段時間忙完，他準備去這些戰友家看看。
    馬小五，寧夏銀川人。
    杜和平，河南濮陽人。
    馬健，河北唐山人。
    ……
    紙上一共有十三個名字，最後一個正是天亮所在連隊的連長。
    劉衛東，海城人。
    看到這個名字，天亮便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當時的那一幕。
    原本……
    要挨那兩槍的人是他，危急關頭，是劉連長將他撞開了。
    連長，我答應您，一定……好好生活，把你的那一份，也活出個樣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