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塞外河原趙旗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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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的夯土房間裏,一片漆黑。
隻有幾縷帶著灰塵的光芒,灑在五人炕鋪上。
房屋兩側,是兩個對坐的五人大通鋪,
但此刻,十個人的大炕,隻有一床被褥。
黑暗中,髒兮兮的被褥拱起,裏麵似乎有一個人。
透過木門縫隙的微弱光束,可以看見,
這個人胡子邋遢,不修邊幅,頭埋在角落裏,似乎受到了某種無法接受的打擊。
盡管房間昏暗,但很容易判斷,這是一間營房。
不知何時,營房外麵,飄來了微弱而悠揚的號角聲,還有那陣陣士氣高昂的吼叫,
戰馬嘶鳴、兵卒呐喊,漸漸傳到了這間封閉的營房裏,吵的頹廢男子睜了睜眼皮。
就在他惱怒被驚醒,煩躁的翻身,用趙國製式被褥蓋住頭後,
寂靜的營房裏,營門竟被敲得砰砰作響,
外麵的人似乎很焦急,那舊木上的門栓,都快被震掉了。
“將軍,將軍!趙王都到河原中軍了,你快出來吧。”
“楊將軍,咱不能這樣。前鋒不接,三騎營不接,主公來了還不接,說不過去的……人都得罪完了。”
……
門外是七嘴八舌的兵卒,他們此刻十萬火急,
趙王北伐,河原已經來了十幾萬兵馬,
可楊延將軍還是躲在營房裏,不願意出來迎接。
作為步一營的統領,北疆最靠前的幾個大將,
十幾天不出來,對步一營,乃至對整個步卒的影響都是很大的。
這段時間,幾個相熟的武川輔兵女卒,每次送完飯都是哭著來軍營找旅官,
說再不管楊將軍,他都要廢了,快瘦成幹柴了。
屋內房間灰暗,屋外幾番焦急的叫喊後,
聽不到楊延的聲音,也漸漸偃旗息鼓。
正當門外人影,一個個束手無策之際,一道厚重的腳步聲,在透著微光的舊木門後響起。
眾人見到此人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個個讓開了位置。
“還沒出來嗎?”
“沒有,楊將軍還是不願意接受河原之事。”
營地附近,幾十人的沉默,歎息,哭泣,隔著一扇舊木門,既在屋內,也在屋外。
某一刻,舊木門忽然被敲的‘砰砰’響,那力道之大,連房門的灰塵都抖了下來。
緊接著,是一道雄渾有力,又恨鐵不成鋼的怒吼。
“將軍!將軍!我是梁標,你快振作啊。”
“你就算覺得罪惡深重,可這會金帳行……趙王行宮都到河原了,你還不出來,咱們步一營今後怎麽辦?”
“睜開眼睛看看,如今趙國有多少兵馬?還缺咱們這支步一營嗎?你難道想弟兄們,流血又流淚……”
“梁標知道,河原戰術是大家決定的嘛?你要大家都痛苦。可我們來的時候,也沒打算活啊……”
戰爭的殘酷,往往在於,扛刀擋槍的戰友都壯烈犧牲,偏偏就有一些人僥幸活了下來。
而這留下的人,將永遠活在那段戰火燃燒的歲月,
很多孤獨的戰士,直到死前,也沒走出那段陰影。
不知何時,低鳴的哭泣聲在蔓延,
隔著舊木門,傳到了屋內,傳到了那張淩亂的製式被褥下。
忽然,被褥下的人虎目一獰,那是一雙凶狠如獸的眼睛,
“滾!!快滾!!別來煩老子,軍務由旅官梁標、程慶處理,滾遠點。”
聽著木門裏,撕心裂肺的咆哮,
梁旅官頭靠在門板上,哭泣兩聲後,抹幹眼淚,轉頭就去處理軍務了。
統領不立起來,他們這些旅官就得立住。
可就在他走過長廊盡頭時,那雙腳步,卻停了下來。
“砰!!”
“砰!!”
……
昏暗的營房裏,一聲聲巨響,吵的楊延無法入眠,
某一刻,步一營統領再也受不了,起身大吼,
“不是叫你們滾,還來這裏幹什麽!”
“楊延!把門打開。”
這道聲音很獨特,威嚴無比,楊延一聽就知道是趙王來了。
隻是這道舊木門,似乎隔絕了兩個昔日雪林的生死戰友,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楊延跟周雲的距離已經很遠了,尤其是這次河原之後,似乎一切都變了。
黑暗中,楊延笑了,笑的癲狂,八尺半的大漢,熱淚盈眶,
“主公,楊延的兵都死完了。楊延不想再打仗,今後就當沒有楊某吧。”
回應楊延的,是沒有任何情緒的兩個字。
“撞開。”
一隻鐵靴,帶起勁風,輕而易舉,踢倒了這塊舊木門。
刺眼的光線,一瞬間照亮了屋子。
屋中的場景,令步一營的兵卒別過頭去,潸然淚下,
趙王的官靴,踩在隔絕了楊延的舊木門上,
周雲低頭看了看,不禁譏諷道,
“這營房門栓木頭不錯啊,比營門荷葉還牢固。門倒它還在。”
趙王周雲進來了,不但進來了,還命令輔兵趕緊打開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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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都是一股濕味,久了人會生病的。
趙國醫療水平雖然發達,但很多疾病,依舊能帶走人,風寒邪濕就是其中之一。
大通鋪上,楊延縮在角落裏,如此情形,自是臉麵不好看的,
門外長廊,步一營的兵卒,不用周雲開口,一個個低頭,黯然離去。
坐在夯土大炕上,身覆錦甲的周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麵前之人,眼眶凹陷,怯懦怕光,
那裏還有建安軍第一步將,刀疤楊延的風采。
營房裏,趙王周雲沒有說太多,隻是歎息一聲,
“哎……老楊,部隊還有多少人呢?”
說完,他叫李義去河原補給那裏,弄些蘋果過來。
隨後,趙王一邊削,一邊跟楊延扯些過去的事情。
遙想當初,雪林初來,刀疤的人馬比他還多。
人家四百青壯,帶著一個文臣一個大將,入了才二百戰兵的周雲一夥。
正是有了這六百人,周雲才擁有了偷襲阿骨部的兵力。
武川李氏,若是吃不下阿骨部的財富,
那就會像大楚各個小門閥一樣,在泥潭裏苦苦掙紮。
少頃,一個削了皮的蘋果,遞在楊延麵前,後者畏畏縮縮,根本不敢接。
此情此景,周雲不禁癡笑一聲,“怎麽?你就是不願意跟著本王幹了,給你削個蘋果也不行。”
“這東西可貴著呢,都是從關中地區來的,其他部隊都還沒發。”
寒冬時節,北塞漠南,
一個新鮮蘋果的價格,堪比一隻小羊羔。
且在這個地方,羊羔好找,瓜果卻是有價無市。
曾威風凜凜的將軍,伸出肮髒的手,顫抖的接過了蘋果,
啃著啃著,淚水就不受控製的掉在了蘋果上。
“主公……河原兵,步一營。好多隊伍都死光了,一片一片的死。”
“咱沒法回去見武川父老,劉嬸說等鬥子回去,就給他說媳婦。”
“可我把他帶到河原來了,還有阿末、陶兒……一曲兵卒,三百餘人,就這麽死在我眼前啊……”
河原阻擊戰。
是一場鮮血淋漓的戰爭,一萬四千餘趙軍,六千多輔兵後營,最終活著的不足四千,
八成!
折損了足足八成。
這是整個北疆戰場,三道趙國防線中,戰損最大的部隊。
他們用自己的血肉,在北塞孤關,鑄就了這道鐵血長城。
正是河原的持續牽製,才導致鐵力可汗的兵馬,始終無法集結,形成絕對優勢。
直到聖武三年,二月八日,北狄國還沒能取得一場大勝。
任何強國,去進攻一個小國時,
隻要這個小國拚死抵抗,那這個強國就輸一半了。
若是這個強國損兵折將,甚至都還沒有取得一場像樣的勝利,那基本離戰敗不遠了。
時勢是無形的,卻也是有形的,
北狄國戰敗的陰影,早已在草原部落裏蔓延,
先決條件不足,也是鐵力軍事集團,野狐關戰敗的一個關鍵原因。
“哼哼……你都還有三千人,你知道保爺剩幾個嗎?”
興許是吃了點東西,楊延的情緒好了一些後,
趙王周雲這才說出了,保爺淒慘無比的事情。
“二千三,他們準備不足,被金狼衛破陣了,保爺哭的稀裏嘩啦,最近天天鬧騰。”
“哼哼……保爺能跟步一營比?”說到這裏,楊延不自覺譏諷道,
“他那十三營還算個人,就是攤上他這個老大不行。”
幾個輔兵上了吃食,羊清湯、肉丸子、還有一點稀粥,
隻是,那炕上的份量,一看就知,是兩個人的。
趙王周雲順手接過一個削好的蘋果,就像當年在雪林一樣,邊吃邊調侃楊延,
“你以為就河原慘,趙民死了六七萬,老宋頭的婆娘都死了,”
“那老小子發達後,天天瞅著換老婆,這老婆真沒了,連活都不去幹了。”
“步一營還有三千人,步二營多少?二百!”
“趙阿四人也不多,就七八百人……他們都天天懟在兵司衙門,撒潑打滾要兵源。你倒好,就不為步一營想了?”
“你是要梁標上,還是要程慶上,他們夠戰功、夠資曆嗎?哪能搶的過誰……”
夯土營房裏,吃食漸漸多了,
李義、秦寄等護衛,都受到了步一營熱情款待。
趙王周雲從一開始的調侃,漸漸變成了責罵,說楊延的話也越來越重。
隻是刀疤興許是吃了些東西,又聽聞了大夥的情況,漸漸從河原的創傷裏走出來了一些。
趙王說的,他都認。
楊延此刻的重點,已經來到了搶東西、搶兵源上,
李保算什麽?楊延當統領的時候,他就是個屁,替補上來的。
趙阿四?那連屁都不是,一個小卒子。
說著說著,連帶李義也說上了,
護衛統領裏麵,就他武藝最低,現在還沒九品。
要不是李娘子房裏的家奴,早就是邊緣人物了。
一聲聲大夥互相責罵、互相揭短裏,楊延漸漸恢複了一些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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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周雲瞅準時機,從腰間拿出了一塊帶著吊墜的黑色令牌。
上方有山川河流,北國大地,
一麵雕刻著猙獰的神獸,另一麵是兩個玄文大字。
營房大炕上,趙王周雲這一刻不言自威,
他眼眸深邃,注視著楊延,斬釘截鐵道,
“方才,梁標說,趙國有幾十萬軍隊,不缺步一營了!”
“但本王要告訴你,缺!趙國不能失去,那支鐵血鎮河原的雄獅。”
“趙人,不能沒有立纛孤城,敢戰百萬,敢於亮劍的軍魂!”
河原的雪,帶著冰晶,大地白茫茫的一片,
北國的風,帶著一股狂野,吹的人臉生疼。
定襄城八十裏外,牧馬河的冰麵上,到處是打孔的趙人。
馬桐很難受,也很無奈,他們的魚到不了定襄了,
河原幾十萬大軍,沿著牧馬河展開,牛羊牲畜無數,營帳遮蔽大地。
給定襄城去的人,在別家眼皮底下打魚?這能行嗎。
要說定襄那些官員也是扯蛋,城外紅河的漁業要限製捕撈,卻去禍禍人家河原的牧馬河。
隻可惜,軍中隻有軍令,沒有過程,弄不回去就是沒本事。
馬桐等人抓魚太難了,草原河流的魚本來就少,小的還不能抓。
趙國的草原官家邸報裏,有很多超前的細節,
如不抓小魚、分區域放牧、官家養草場……等等等等。
敢抓小魚,那要是進了軍法處,知法犯法,馬桐皮都得掉一層。
黃昏。
寒風。
趁著灰暗,在一處河灣,
鬼鬼祟祟偷魚的定襄部隊,聽見了大地盡頭,幾乎看不清的河原大營裏,傳來了蒼涼悠揚的號角。
籮筐附近,張小應等偷魚隊伍,幾十個形形色色的兵卒,
不知不覺,都靠了過來,注目那遮蔽大地的趙國北征大軍。
“趙王北伐了,王將軍該是在裏麵吧?”
“聽說要封四方將軍,已經封了龍驤跟朱雀……不知道有沒有定襄的。”
張小應是個很奇怪的人,說他腦子不好吧,摸魚又賊厲害。
聽了他的話,馬桐緊了緊衣服,縮縮脖子道,
“應該吧……過兩天,咱們的封賞應該也來了。”
正當馬桐眼眸炯炯,還在遺憾定襄老大李宣為什麽不去時,
前方響起了南平門兵卒的吼叫。
“風緊,撤乎!!!”
馬桐、張小應等人,趕緊背著籮筐上馬,
撒開馬蹄子,一溜雪的消失在茫茫荒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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