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9章 許遵與魏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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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龍道,
    集賢坊。
    槐樹茂盛,青磚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路邊的吆喝聲、叫喊聲,聲聲入耳,連綿不絕。
    此繁華而安詳的幽州長街,惹得不少外族商賈嘖嘖稱奇。
    河邊的石墩子上,糖畫小販的孩子讀不起書,
    他五六歲就跟著父親出攤了,
    此刻小孩心情極差,他失戀了!
    小小年紀,就承受了男人不該承受的痛苦。
    路邊,他眼淚汪汪,嘟囔著小嘴,委屈的舔著糖棒。
    小男孩穿著陳舊的厚布衣,雖然顏色差,但卻沒有補丁,
    這在農家之中,已經是極好的了。
    要知道,哪怕在一千多年後,一件好衣服,也能去當鋪當錢。
    青磚路上,有很多身穿長袍的書生們,
    他們三三兩兩,匯聚在集賢坊,對科舉舞弊之事,義憤填膺。
    小男孩羨慕的看著他們,手中拿著一坨糖,有意無意的舔著,
    “父親,俺要讀書。就因為你是個農戶,俺才娶不到好媳婦。”
    小男孩倔強的認為,肯定是父親害了他。
    “讀讀讀,讀什麽讀?你以為你是狀元的料?半年一個糖畫都學不會,別丟人了。”小販一邊畫鳳,一邊無情打擊孩子道,
    “你看看這些書生,一個個說科舉舞弊,無非就是找點借口。不舞弊他們就能中?”
    “這樣的天命,不會出在咱家。父親早給你看了,你不是那塊料。”
    出攤的父親,又給了小男孩一根沒有形狀的糖,
    他這會忙著呢,可沒空給自家頑童畫個形狀,那涼快那待著去。
    “呦,唐哥啊。你這攤位生意不錯。”旁邊的燒雞小販,是個老頭子。
    他現在有孫女在幫忙,比糖畫攤主要清閑一些。
    他那孫女,是真的俊!
    女子一頭短發,雖說農家打扮,但眉宇間英氣逼人,
    尤其是那雙眸子,攝人心魄。
    “嘿嘿,咱們小本買賣,哪比得上你家的燒雞。”說著話呢,糖畫小販慢慢的靠了過來,
    他四下看了看,見人都很遠,悄悄對著燒雞老人道,
    “你孫女吧。長的可真好,我那蠢兒子是真稀罕。禮錢別人家二十貫,咱給四十貫。不,六十貫,你給句話。”
    “哎,都說了,老頭孫女許了人家,不是錢的事。”
    集賢坊人潮洶湧,小男孩心情極差,
    就連布衣女子拿去平日裏他最喜歡吃的燒雞,
    男孩也是委屈巴巴,一點胃口沒有。
    幾步之外,兩個攤主的悄悄話,短發女子聽得一清二楚。
    六十貫?一個糖畫小販就有這口氣,看來周雲的趙國農家收入還是可以的。
    不過,龍甲覺得,這也正常吧。
    畢竟這裏的衙役不會亂搶奪幽州庶民的財物,
    稅有度,事有法。
    單憑這一點,趙帝周雲在收買人心上,就比別的雄主強很多。
    集賢坊,
    槐樹大街,人群如潮,熙熙攘攘的喧囂聲中,
    各種各樣的馬車、牛車、推車,‘嘎嘰嘎嘰’接連駛過集賢坊的街道。
    對於父親的言論,龍甲看得出,小男孩很不開心,也很不服氣。
    他嘟囔著嘴巴,哭泣的說,
    憑什麽別人就可以,他就不可以,說白了就是家裏沒錢唄。
    方家那個大郎,叫什麽傑的,比他蠢多了,
    東南倒座房裏,私塾先生教課,小男孩偷聽都學會了,方家小子還沒學懂。
    短發龍甲見小男孩如此執拗,不禁笑了笑,也不好多說。
    趙國帝都,
    寸土寸金。
    能在幽州城,有一座三進的宅子,還請的起私塾先生。
    這不是趙人嫡係家族,就是原本的天下豪族,
    否則,不可能辦得到。
    槐樹長街,幾個流民小乞丐,像模像樣來找龍甲了。
    他們臉髒兮兮的,手黑漆漆的,
    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幾個人湊了七八個銅板,就眼巴巴的看著龍甲。
    人是永遠不知足的!
    糖畫小男孩討厭的一切,卻是這幾個流民孩子夢寐以求的。
    “你家燒雞這麽賣,不得虧本?”糖畫小販是真中意龍甲,又能幹又有善心,今後肯定是好媳婦。
    “嘿嘿,沒事沒事,幾個小孩子不容易。”
    攤位裏,龍甲用上好的油紙,將手裏的燒雞包好,
    就在她將紙包給了一個小流民孩子,幾個乞丐不停給她磕頭時,
    龍甲忽然眼神閃過異色,默默地躲到了樹後麵。
    集賢坊盡頭,
    長街之上,
    一輛刑部的朝車,在皂衣公差開道下,
    於鬧市中,一路前進。
    自從出了科舉案,過去引人注目的清河案,已經漸漸淡出視野。
    可作為兩個當事人,清河郡守許遵,刑部侍郎魏行遠,
    他們之間的戰爭並沒有結束。
    黑漆朝車很講究,乃是趙國後營的產物,
    它四角如飛簷,上方雕有各種異獸。
    流蘇垂下,各處祥雲圖案的門板下,是山川河流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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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華貴的朝車,昭示了這上方的兩個人物都不簡單。
    “魏大人,聽說那夜,是您抓了鹿山派申、龐兩道,”許遵輕撫長須,在座位左側笑了笑,
    “你有這一身本領,何故來當文官?去做司天監國師都夠了。”
    清河郡守說話的時候,魏行遠的天機盤忽然動了,
    但他手持掐算後,卻什麽也沒發現。
    聽聞許遵的話,鐵尺判官魏征才朗笑道,
    “本官一不經商,二不違法亂紀,沒得辦法,討口吃食。”
    “魏侍郎,憑你這一身實力,在哪裏不是座上賓,怎會過那窮困日子?”許遵好奇。
    “這個……說來話長,”刑部侍郎魏行遠,想起這幾十年的事,不禁自嘲道,
    “魏某也是最近二十年才有些手段。過去,老夫本事沒有,心比天高。見不得黑暗,又不願意阿諛奉承。”
    “這日子,不就給整成這樣了。程有道跟李林國還差點餓死呢,他們到哪說理去?”
    集賢坊前,人山人海。
    幽州城短短兩年,已經有接近洛陽五十年的底蘊了。
    一輛朝車上,傳來了兩人爽朗的笑聲,
    一時間,惹得路人注目。
    不少流民、佃戶,瞧著兩個狗官,不禁呸了一口,
    笑的這麽開心,肯定又在搜刮民脂民膏了。
    青磚小橋,
    烏篷連舟,
    船夫叫喊不停,責罵聲此起彼伏。
    在幽州,哪怕就是一條小水道,都是船隻連綿。
    畢竟馬車運力不過千斤,船隻輕易五六倍於馬車,
    還不用養馬匹,水運確實比陸運好很多。
    過橋的時候,這些內河水船,要將長篙拉直,否則就過不去。
    某一刻,許遵一邊欣賞著大好河山,一邊隨意點了一句,
    “魏侍郎,這話我本不該說。但清河女一事,從大局看,必須息事寧人。”
    “法者隻管法!”魏行遠絲毫沒給許尊麵子,直接反駁道,
    “丞相、皇帝的事情,不歸我刑部考慮,許大人也不用說這些。”
    “哼哼!”聞言,許尊冷哼一聲,不屑道,
    “就算隻用法來判,清河女這樣的小過,卻要判斬首,豈不是在坑害良家女子。”
    “自此之後,天下女子,遇夫家不平事,何人還敢反抗?”
    “如此判罰,豈不是讓今後趙國女子無可選擇?”
    許遵的話,擲地有聲,
    乃為趙國女子發出呐喊,
    聽著像那麽回事,但魏行遠卻笑了,笑的樂不可支,
    文道之爭一開,
    魏行遠可不會留情,當即反口相譏,
    “許遵,我魏征九十三歲了。”
    “這大半生為官來,審案過萬。大量案件中,對夫君滿意之婦,寥寥無幾。”
    刑部侍郎雖然說出了一個尖銳的矛盾,
    但許遵認為,魏行遠說的話是一個偽命題。
    這種事情,不單單是女子,男子其實也一樣。
    人心不足,不分男女,不分貴賤。
    “今日大趙,女子雖然有當權者,可依舊是男尊女卑。”
    “魏某昔日在中原魯國郡,為官十年。所見所聞,女子生存若無阻礙,十有八九要出牆而去。”
    “可出去之後,方才發現。男子求生,尚且嘔心瀝血。女子求存,簡直難如登天。”
    聽到這些話,馬車上,許遵歎息一聲,
    三畝田不足以活人,但卻能累死了,
    男力尚且不足,女力確實艱難。
    他為清河郡女子,也為天下女子感到悲哀道,“可趙法如此,婦人豈不是任夫家欺淩?”
    “欺淩?何謂欺淩!”刑部侍郎魏行遠撫須一笑,冷哼道,
    “此言大謬。窮苦人家,耗費銀資二十貫,才能求得一女。有幾人舍得毆打?”
    “女子家中操持,煮食帶兒,夫家豈能願意她折損?”
    “男女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家大人作保,難道不比一書生的花言巧語強?”
    “說到欺淩。當今陛下還要在各大勢力中周旋。皇帝尚且如此,誰不被欺淩?”
    漆木朝車,‘嘎嘰嘎嘰’過了尚善街,
    進入了宏偉的神龍大道後,視野豁然開朗,
    地處中軸,八馬而行,幽州為之而分,
    兩人一眼望去,兩側瓊樓玉宇,高聳巍峨。
    樓閣之間,文人墨客、商賈富戶,為女子而爭鬥,揮灑下大量銀錢,
    這就是幽州,一座遍地黃金的城池。
    大趙幽州之繁盛,就目前而言,堪稱天下第一。
    可道路遼闊了,兩個法學大家的爭論卻越來越激烈,
    甚至發展到了臉紅脖子粗的地步。
    平城狀元許遵,一改往日的風采,對著魏行遠怒叱道,
    “此言簡直強詞奪理,莫因惡小而為之,豈有善惡不分之理!”
    “法家之道,大惡即善!本官還以為你是法學大家,沒想到也是一市井之徒。”魏行遠長須烏發,怒目而斥。
    “市井之徒?市井之徒跟你坐一個朝車,你也不過如此?”許遵輕蔑刑部侍郎魏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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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許尊你自己要上來說兩句,老夫這才讓你上車。沒想到你竟然是侮辱於我。”
    興許是吵鬧聲,引得下方鬧市中,不少幽州百姓圍觀,
    許遵臉有些掛不住,一掌拍在馬車邊沿道,
    “行了,本官不是來跟你來吵架的。”
    “按你的說法,兩家媒妁之言,可若是夫家不喜,娘家不顧。女子豈不是在夫家掉入火炕,受盡委屈?”
    聞言,魏行遠輕撫長須,不怒自威道,
    “哼哼……荒謬!以偏概全,以點及麵。”
    “許大人你看,”魏行遠一身官服,指著遠方巡街的幾個皂衣道,
    “請問,前方那個巡街小吏,在巡更武侯麵前,諂媚端水,算不算屈辱?”
    “你再看,那個幫派子弟,點頭哈腰,恭維權勢頭目,算不算屈辱?”
    朝車裏,許遵當即就要反駁,可刑部侍郎魏行遠抬手阻止了,
    他不耐煩的道,“行了,行了。魏某知道你要說什麽。這些都是有組織的地方,有山頭的地方嘛。”
    “來,看這邊,那家市坊碼頭的勞力,一扛兩百斤,日日勞作,他們累不累,算不算委屈?”
    魏行遠的每一句話,都像洪鍾之音,打在許尊的胸口。
    望著熙熙攘攘的幽州大街,
    看著引外城河水而來的運河道上,忙碌不止的農夫、苦力們。
    許遵愣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魏行遠。
    是啊!那種人畢竟是少數,太片麵了。
    按照許遵的意思,用一個娘家不管,夫家不愛的女子舉例。
    就像在說,一個男子,若是文不成,武不就。
    出身低微,還身體瘦弱。
    請問這樣的人,被人欺淩,終生無娶。他這種人生,許遵覺得正常嗎?
    肯定正常啊!
    一個女孩誰願意跳這樣的火炕?
    可這個事情的反麵,如果一個這樣女子受到委屈,許遵為什麽就會認為要管一管。
    “法家!乃是大眾之法,是惠及天下人的法度。”
    “豈能為萬中無一的例子,而做出律法的改變。”
    “許大人,女子生存不易,行將踏錯就是一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禁錮,才是她最大的價值,也是天道最大的仁慈!”
    “如果女子沒有誠信支撐,沒有律法禁錮,用不了多久,她們隻會更苦!”
    說到這裏,魏行遠長歎一聲,無可奈何道,“許大人,你見過四十幾歲無子無夫的女人嗎?那場麵,太慘了。”
    見過!清河郡守許遵又怎麽會沒見過呢。
    可不知為何,朝車一路前進中,
    平城狀元的眼裏,始終閃爍著莫名的光彩。
    前方到廣安門了,
    幽州內城的廣安門上,兵馬如林,旗幟飄揚,獵獵作響。
    大趙國方從北疆的窮山惡水殺出,正處於國力的巔峰時期,
    今日,兩人爭論的地方,定在西宮六部大殿,
    主持的人,是當今聖皇後。
    某一刻,正當朝車走進黑暗的城門洞時,
    許遵忽然開口了,
    “魏大人,如果是你是那女子,或者你是那個男子,你希不希望趙國來幫助你,哪怕是微薄的幫助?”
    北來的風,在城牆上,卷起煙塵。
    ‘呼呼’作響的趙人山川大旗,這一刻格外耀眼,
    廣安門下,
    平城狀元許遵,一言而令魏行遠色變。
    這一問,刑部侍郎答不出。
    幽州內城都是平房為主,廣安門就像隔絕了兩個世界,
    外是瓊樓玉宇,鼎盛的帝都幽州,
    內是趙人的埋頭苦幹,艱苦奮鬥。
    一輛朝車在兵卒的護衛下,‘嘎嘰嘎嘰’前進,
    雕刻山川河流的車窗裏,鐵尺判官魏征仰頭長歎,無奈的道,
    “許遵,你贏了。”
    “如果我是那個女子,我當然希望趙國能幫我。”
    “嗬嗬……”說到這裏,魏行遠自嘲一笑,
    “可惜了,科舉案皇帝要大規模敲打皇後勢力,這會聖皇後心情極差,清河女凶多吉少。”
    “事在人為。”朝車裏,許遵眼神閃過異色,說的很平淡。
    平淡到魏侍郎都不知道,許遵將去挑戰聖皇後,此刻到底在思索什麽。
    隻是,良久後,
    平城狀元許遵的聲音,在朝車裏響起了,
    “寒林雪山有孤樹,國破家亡見單騎。”
    “幽州不易,趙人不易,臣自當維護國家。”
    “吾心吾行澄若明鏡,所作所為皆是正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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