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消弭的天劫方向，行台某處高閣。
    倚靠在欄杆上，李伯陽身下鋪著錦緞坐墊，底襯竹席，他將凝重藏在眼裏，收回目光後，又望向下方滿園子已經即將謝盡的牡丹。
    此時李伯陽放下茶盞，喟然吟道：
    “謝病臥東閣，羸然一老夫。孤單同伯道，遲暮過湯卜。”
    這裏有兩個典故。
    他口中的“伯道”，說的是古時一個叫“鄧攸”的修士的字，此人以清廉剛正著稱。
    時縫詭禍亂世，鄧攸攜子侄二人南逃，途中遇詭災過境，為保全侄子性命，便忍痛棄子引敵。
    古籍有載：攸棄子保侄，自以無子，遂不複娶，終身無嗣。
    而“湯卜”則是化神境中，少有的活過三千歲的古代壽星，要知道化神期壽命隻有兩千歲左右。
    其號“瞿）德薪火記舟”天君，晚年得子，時年已過兩千旬。
    他得子得的蹊蹺，終身隻有一妻，耕耘如此之久，夫人卻兩千年後突然大肚子。想想都覺得另有故事。
    不過，李伯陽作此詩，僅僅是以此表明自己深切體會過與鄧攸一樣無後代的孤單，和後一句與湯卜晚年得女一樣的情境。
    想來也是，明明有幾個親生後代，卻全都白發人送黑發人，留下這麽一個孤寡老頭，實在可憐。
    於是此刻，一股悲意上湧，李伯陽又吟道：
    “豈料鬢成雪，方看掌弄珠。已衰寧望有，雖晚亦勝無。”
    這兩句說的自然是蒙損。
    坐他對麵的貌美“婦人”，提壺為其添水：
    “主人，您今天怎麽了？接連吟詩，感覺心事重重的？”
    他語氣關切，同為化神，姿態卻謙卑低微。
    晨曦的光輝下，雕梁畫棟的欄杆托住了李伯陽高大的骨架。
    美婦人沏的茶，李伯陽卻不飲用，隻將掌心覆在精致茶盞上，任由蒸氣洇濕指節間的裂痕。
    那些裂痕裏藏著舊年的創傷與墨跡，此刻卻都化作蜿蜒的河，淌過他布滿老繭的掌紋。
    可以看到，李伯陽的氣色仍舊不好，一副大病未愈的樣子，更顯雙鬢的銀絲斑白。
    而宇宙生物雍容公雖然交易了治愈的法子，但這方法“病去如抽絲”，並不是一蹴而就的。
    蒙損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自己也在想辦法。
    麵對詢問，李伯陽說道：“沒什麽。醜奴兒，你說人世間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命運在背後操弄。”
    美婦人叫“醜奴兒”，無字也無名，是當年李伯陽隨師父在東荒曆練時，師父買給他的一個隨侍的奴隸。
    所謂：物以稀為貴，情因老更慈。
    如今的李伯陽，已經少了很多年輕時的鋒銳與乖張。多了幾分內斂與沉澱。
    不過美婦人絲毫不敢因此而放鬆，又或是因為多年的侍奉而恃寵而驕，他知道眼前這名老者，曾經是個怎樣強勢可怕的男人。
    李伯陽的目光裏，浮著半生未竟的棋局、敵人的鮮血、未拓盡的邊疆，此刻都化作他衣袂間流動的灰，與唇邊飄逸的白須默默交換著呼吸。
    美婦人不敢正麵回答，低頭拍了個馬屁：“主人，您的實力，早以跳出了命運之外，隻有想與不想，哪有操弄之說。”
    “真是這樣麽。”李伯陽睨他一眼，眼神沒有任何的情緒，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接著他露出笑容，笑著道：
    “說來也怪，原本我不喜歡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的，但壬兒是個意外，自從收她做我的義女，我好像很喜歡這孩子每每讓我出乎意料的感覺。”
    聽到李伯陽的話，美婦人不禁露出了意外：
    “小主人嗎？不瞞主人說，我對小主人也十分欽佩，她雖然年紀不大，見識閱曆卻相當不凡。”
    這倒不全是恭維。美婦人很早就跟隨在李伯陽身邊，李伯陽的子女他都見過，但要說有哪一個拎出來能和李伯陽年輕時創造的傳奇比的話，那卻是沒有的。
    蒙損卻不同，這位明明“實力”不高，可當美婦人麵對少女，卻每一次都有一種看不透的高深莫測之感。
    甚至與少女言談間，下意識的表現出跟麵對李伯陽時一樣的小心翼翼。
    “這麽說，你也喜歡她。”
    美婦人老實回答：“不敢說喜歡，隻是小主人麵前，奴才總是忍不住由衷的尊敬。”
    李伯陽聞言，眸中忽然浮現起一陣波濤，指尖輕叩案上茶盞，粗大的骨節和武道力量無聲而發，盞中茶葉受震動開始飄飄蕩蕩，竟在盞底的瓷器花紋間，勾出半闕殘卦。
    這茶盞屬於建盞，一種黑釉瓷器，盞內底部的花紋乃是耀變紋，這種紋沒有固定的形狀，煉製時需要用到的寶材極多，燒製極難。
    一旦成功，會在黑色釉麵上呈現出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彩色光斑，這些光斑仿佛宇宙中的星雲，變幻莫測，也神秘莫測。
    在光線的照射下，曜變紋會散發出七彩光芒，顏色絢麗多彩，有藍色、紫色、黃色、綠色等，且隨著觀察角度和光線的變化，顏色也會不斷變換，給人以夢幻般的感覺。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除了飲酒飲茶，這還是占卜用的法寶。
    李伯陽明明不擅長占算，卻有這樣一宗極其難得的重寶，加上之前看似隨意的就算出匪我元君和紅柳娃王愛愛的動向，莫非他是怕引得外人猜忌，所以一直藏拙嗎？
    李伯陽垂眸凝視蜿蜒如河漢的景象，唇角浮起三分笑意七分喟歎：
    “這丫頭！雖然和你一樣指變性。不過美婦人模樣的醜奴兒是‘人妖〈或跨性別者〉’，也就是他對自己的改造，除了多了一雙大白兔，並未放棄小老弟，他的身體還是男人，文章中才依然用‘他’）。”
    “但壬兒倒像是昆侖聖墟裏，一株千年不化的雪蓮——生在絕壁，卻偏要往雲的深處去紮根。”
    “世人隻見她與我認作父女，如同素手折枝的輕巧，簡直一步登天。卻不知她根係早與絕世的仙路絞作一團，讓我還未投資，便多有沾光。”
    這話裏麵包含甚多，不過美婦人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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