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上海，法租界內蘇公館燈火通明。
    黑色雕花鐵門外停滿了各式轎車，黃包車夫們蹲在牆角，眼巴巴望著那座洋樓裏透出的光亮。
    今夜，蘇家舉辦宴會，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收到了請帖——蘇家十七年前被抱錯的親生女兒找到了。
    “聽說那姑娘是從鄉下接回來的，連洋文都不會說。“
    “蘇婉瑩小姐才貌雙全，這下突然冒出個親閨女，蘇家可有好戲看了。“
    賓客們交頭接耳，酒杯碰撞聲中夾雜著刻意壓低的議論。
    水晶吊燈下，蘇婉瑩一襲淡粉色西式禮服裙，栗色卷發精心挽起，正微笑著為幾位太太展示她新學的鋼琴曲。
    指尖在黑白琴鍵上飛舞，贏得陣陣讚歎。
    二樓走廊盡頭的小房間裏，蘇闌音盯著鏡中的自己。
    傭人剛給她換上的暗紅色旗袍太過老氣，盤扣一直係到脖子，勒得她喘不過氣。
    頭發被硬生生挽成時興的發髻，露出她蒼白的臉。
    “小姐，老爺夫人讓您下去呢。“
    門外，傭人不耐煩地催促。
    蘇闌音深吸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粗糙的縫線。
    三個月前，她還是杭州一所教會學校的助教，忽然有一天，自稱她親生父親的男人出現，說當年醫院抱錯了孩子。
    她懵懂地被接到上海，進入這個對她而言如同異世界的家。
    樓梯轉角處，她聽見蘇父洪亮的聲音：“……感謝各位賞光，今晚要向諸位宣布，我們蘇家的親生女兒蘇闌音終於回家了！“
    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
    蘇闌音邁出最後一步，站在了眾人麵前。
    燈光太刺眼。
    她眯起眼睛，看見滿屋子衣著光鮮的男女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她。
    蘇婉瑩站在蘇母身旁，兩人親密地挽著手臂。
    蘇母瞥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過來。“蘇父命令道。
    蘇闌音向前走去，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踉蹌中碰倒了茶幾上的茶杯。
    瓷器碎裂的聲音在突然安靜的客廳裏格外刺耳。
    “笨手笨腳的！“蘇母壓低聲音嗬斥，“連路都不會走嗎？“
    蘇闌音蹲下身去撿碎片，手指被劃破也渾然不覺。
    她咬著嘴唇，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抬頭時，卻對上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角落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沒有參與周圍的寒暄，隻是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當蘇闌音的目光與他相遇時，那雙眼睛閃過一絲她看不懂的情緒。
    “那是傅溟川，“身後的傭人小聲提醒，“傅氏商行的當家，上海灘沒人敢得罪的主兒。“
    宴會像一場漫長的酷刑。
    蘇闌音被要求站在蘇家人身邊，接受賓客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蘇婉瑩時不時湊過來，親熱地挽著她的手臂，卻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用指甲掐她的肉。
    “姐姐別緊張，“蘇婉瑩聲音甜美，“雖然你什麽都不懂，但我會慢慢教你的。“
    深夜，當最後一位客人離開，蘇母立刻甩開了蘇闌音的手。
    “回你的房間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傭人領著她穿過主樓，來到後院一處偏僻的小院。
    房間比她在杭州的住處大，卻冷清得可怕。
    桌上放著幾本她帶來的書，現在卻全被墨水浸透，看不清字跡。
    蘇闌音抱起那些書，淚水終於決堤。
    她悄悄溜出房門，躲在花園的角落裏無聲哭泣。
    “書比人誠實，毀了就是毀了，不像人心，表麵完好內裏早已腐爛。“
    低沉的男聲在身後響起，蘇闌音驚得差點叫出聲。
    月光下，傅溟川站在她麵前，手裏拿著一塊深色手帕。
    “擦擦吧，蘇小姐。“他說，“眼淚不適合你。“
    蘇闌音沒有接手帕，而是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傅先生怎麽還沒離開？“
    “我和你父親有些生意要談。“傅溟川收回手帕，目光落在她懷中破損的書本上，“你喜歡讀書？“
    “曾經喜歡。“蘇闌音把書抱得更緊了些。
    傅溟川忽然笑了，那笑容讓他冷峻的麵容生動起來：“蘇闌音，你比我想象的有趣得多。“
    他轉身離去，黑色大衣在夜風中揚起一道淩厲的弧線，像一把出鞘的刀。
    蘇闌音望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心跳如雷。
    ……
    蘇闌音數著地磚上的花紋，這是她被接回蘇家的第七天。
    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簾照進餐廳，她小心翼翼地用銀匙攪動碗裏的粥，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蘇母正在和蘇婉瑩討論下周茶會的事，兩人親昵地交換著眼神，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闌音，“蘇父突然開口，嚇得她差點摔了勺子，“傅先生今天下午要來談生意，你回房待著，別出來丟人現眼。“
    銀匙碰到碗邊，發出清脆的“叮“聲。
    蘇母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對不起，我...…”蘇闌音的聲音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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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吃飯都不會，真不知道教會學校都教了你什麽。“蘇母抽出繡著蘭花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婉瑩，下午你好好打扮，傅先生難得來家裏。“
    蘇婉瑩甜甜地應了聲，眼睛卻瞟向蘇闌音，帶著勝利者的炫耀。
    粥變得難以下咽。
    蘇闌音放下碗筷，輕聲道：“我吃好了。“
    沒人回應。
    她起身離開餐廳，背後傳來蘇母壓低的聲音：“看看她那走路的姿勢，活像個鄉下丫頭...…”
    走廊盡頭有麵落地鏡，蘇闌音停下腳步，鏡中的女孩穿著蘇婉瑩淘汰的舊裙子，蒼白的臉上掛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
    她試著挺直腰背，模仿蘇婉瑩那種驕傲的姿態，卻隻覺得可笑。
    “別學她，你做自己就很好。“
    溫和的男聲從身後傳來，蘇闌音轉身，看見二哥蘇逸塵倚在樓梯口，手裏轉著一支鋼筆。
    他是蘇家唯一對她笑過的人。
    “二哥早。“她低下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眶。
    “父親的話別往心裏去。“蘇逸塵走近，他身上有淡淡的墨水香，“傅溟川來談紡織廠的事，蘇家現在...…”他忽然住了口，轉而問道，“你會用刀叉嗎？“
    蘇闌音搖搖頭。
    教會學校隻教最基礎的禮儀。
    “下午三點，後花園涼亭，我教你。“蘇逸塵眨了眨眼，“別讓婉瑩知道。“
    他離開後，蘇闌音才慢慢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有四個深深的月牙印。
    傅公館書房，傅溟川正在翻閱一疊文件。
    “蘇家的情況比想象的糟。“助理程昱遞上一杯黑咖啡，“紡織廠去年虧損嚴重，蘇老爺偷偷抵押了宅子向日本銀行借款，到期還不上，整個蘇家都得完蛋。“
    傅溟川啜了口咖啡，眉頭都沒動一下：“蘇家那兩個女兒呢？“
    “養女蘇婉瑩，聖瑪麗女校畢業，擅長鋼琴跳舞，上海名媛圈的寵兒。“程昱又抽出一張紙，“親生女兒蘇闌音，杭州教會學校長大，會彈一點風琴，性格...…似乎很內向。“
    文件上有張模糊的照片，蘇闌音站在蘇家門口，瘦小的身影幾乎被陰影吞沒。
    傅溟川的手指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
    “去查查她在教會學校的所有記錄。“
    “老板對蘇家小姐有興趣？“程昱忍不住問。
    傅溟川抬眼，程昱立刻低下頭：“我這就去辦。“
    窗外下起了小雨，傅溟川走到落地窗前，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道痕跡。
    他想起宴會上那個打碎茶杯的女孩，她蹲下去撿碎片時，後頸露出一小塊蝴蝶形狀的胎記。
    和他母親日記裏描述的一模一樣。
    下午三點，蘇闌音準時來到後花園。
    雨已經停了，涼亭的石凳上還帶著水珠。
    蘇逸塵鋪了手帕讓她坐下，開始演示如何正確使用各種餐具。
    “沙拉叉、魚刀、主餐叉...…”他耐心地一一指點，“其實很簡單，記住從外向內用就行。“
    蘇闌音學得很認真，但銀叉在她手裏總是不聽話。
    一塊牛排被她切得飛了出去，正好落在來人鋥亮的皮鞋邊。
    “看來我打擾了用餐課。“
    傅溟川彎腰撿起那塊牛排，用手帕包住放在桌上。
    蘇闌音的臉瞬間燒了起來，她慌忙起身，膝蓋卻撞到了桌腿，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傅先生怎麽到後院來了？“
    蘇逸塵擋在蘇闌音前麵，語氣警惕。
    “迷路了。“傅溟川的目光越過蘇逸塵，落在蘇闌音發紅的膝蓋上，“蘇小姐似乎經常受傷。“
    他的眼神讓蘇闌音想起森林裏遇到的狼，專注而危險。
    她下意識抓住蘇逸塵的衣袖，這個動作讓傅溟川眯起了眼睛。
    “父親在前廳等您。“蘇逸塵說。
    傅溟川點點頭，臨走前卻突然轉向蘇闌音：“下周榮氏茶會，希望看到蘇小姐出席。“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大步離去，黑色風衣在風中揚起鋒利的線條。
    “他什麽意思？“蘇闌音不安地問。
    蘇逸塵的表情有些複雜：“榮氏茶會是上海名媛最重要的社交活動，傅溟川從不出席這類場合。“
    茶會當天，蘇婉瑩一早就開始準備。
    她選了最時新的巴黎連衣裙，頭發燙成好萊塢明星的樣式，整個人光彩照人。
    “闌音，你真的要去？“看到蘇闌音穿著素色旗袍下樓，蘇婉瑩誇張地歎了口氣，“你沒有合適的衣服，還是留在家裏吧。“
    “傅先生邀請了闌音。“蘇逸塵從報紙後抬起頭，“父親已經同意了。“
    蘇母哼了一聲：“別給我們丟臉就行。“
    榮公館比蘇家還要豪華。
    水晶吊燈下，幾十位衣著華貴的名媛正在喝茶聊天。
    蘇闌音跟在蘇婉瑩身後，感覺自己像個誤入仙境的灰姑娘。
    “這位就是蘇家剛找回的小姐？“一位穿著紫色洋裝的女孩用扇子掩著嘴，“聽說是在鄉下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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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婉瑩親熱地挽住蘇闌音的手臂：“我姐姐很聰明的，學東西特別快。“
    “那正好，我們剛說到巴黎最新的下午茶禮儀。“紫衣女孩笑著說，“蘇小姐能演示一下如何正確使用三層點心架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
    蘇闌音的手心開始冒汗，她根本不知道什麽三層點心架。
    “先從底層開始取鹹點...…”蘇婉瑩“好心“提醒，卻在桌下狠狠掐了她一把。
    蘇闌音疼得一抖，碰翻了茶杯。
    褐色的茶漬在雪白桌布上迅速擴散，周圍響起幾聲輕笑。
    “對不起，我...…”
    “倫敦現在流行先吃司康餅。“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插入，“不過上海人何必在乎英國人的規矩。“
    傅溟川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更加挺拔。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
    “傅先生居然來了？“紫衣女孩驚訝地張大嘴。
    傅溟川沒理會旁人，徑直走到蘇闌音身邊，拿起一塊司康餅遞給她：“嚐嚐，榮公館的廚師是英國人。“
    他的手指修長幹淨，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苟。
    蘇闌音小心地接過，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一陣電流般的觸感讓她差點把點心掉在地上。
    “謝...…謝謝。“
    “不客氣。“傅溟川的聲音隻有她能聽見，“下次有人刁難你，直接叫我的名字。“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垂，蘇闌音的心跳快得幾乎要蹦出胸腔。
    茶會剩下的時間像場夢。
    傅溟川就坐在她對麵，雖然不再和她說話，但他的存在讓所有人都對蘇闌音客氣起來。
    連蘇婉瑩都不敢再造次。
    回家的馬車上，蘇婉瑩終於撕下偽裝：“你什麽時候勾搭上傅溟川的？“
    “我沒有...…”
    “別裝了！“蘇婉瑩尖聲道，“你知道父親想讓我嫁給他嗎？傅家的產業抵得上十個蘇家！“
    蘇闌音震驚地看向蘇逸塵，後者輕輕點頭證實了這個消息。
    一種莫名的酸澀在胸口蔓延，她轉頭看向窗外，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表情。
    當晚，蘇闌音輾轉難眠。
    她起身來到窗前，卻看見傅溟川的車停在蘇家門口。
    他靠在車邊抽煙，月光勾勒出他鋒利的側臉輪廓。
    仿佛感應到她的目光，傅溟川突然抬頭，準確無誤地看向她的窗口。
    蘇闌音慌忙拉上窗簾，卻聽見樓下傳來蘇父激動的聲音：
    “傅先生願意注資紡織廠？太好了！至於婚事，婉瑩那邊絕對沒問題...…”
    “我說的是蘇家女兒。“傅溟川的聲音冷得像冰，“可沒指定是誰。“
    蘇闌音捂住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窗簾縫隙中，她看見傅溟川最後望了一眼她的窗口，才轉身上車離去。
    夜色中，汽車尾燈像兩顆紅色的眼睛，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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