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報到那天，上京大學校園裏薄霧未散。
    姬小頌站在女生宿舍樓前，左手牽著誌鋼，右手抱著念安，身後跟著背著兩個大包袱的姬誕，誌鐵則緊緊拽著姬誕的衣角。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藏藍色列寧裝，衣領處別著一枚小小的紅星徽章，這是徐衛東用特種鋼邊角料親手打磨的。
    “302室在這邊。”
    宿管王阿姨推了推老花鏡，目光在三個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學校規定宿舍不能帶孩子住。”
    姬小頌早有準備，從包袱裏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王阿姨，這是我的校外住宿申請，街道已經蓋章了。”
    信封裏還夾著一塊用油紙包著的臘肉，散發著鬆木熏製的香氣。
    王阿姨鼻翼微動，嚴肅的表情鬆動了幾分：“東北林場的？”
    “我愛人在鋼廠，這是他們廠和東北林場聯誼時分的。”
    姬小頌微笑著又取出一個小布袋，“剛才我過來的時候聽了一耳朵，說您家小孫子最近咳嗽，這是老家山上采的枇杷葉，加冰糖燉水喝最管用。”
    王阿姨終於露出笑容：“302在最裏麵，你先把行李放上去吧。”
    推開 302室的木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撲麵而來。
    四張鐵架床中，靠窗的下鋪坐著一個短發女生，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軍綠色上衣，正專注地修理一台老式收音機。
    螺絲刀在她布滿老繭的手指間靈活轉動，發出輕微的哢嗒聲。
    “新室友？”女生頭也不抬地問道，聲音幹脆利落。
    “姬小頌，物理係。”
    姬小頌將念安交給姬誕，從包袱裏取出三個油紙包，“從老家帶的特產，一點心意。”
    上鋪的藍印花布被子突然掀開，探出一張圓潤的鵝蛋臉：“呀！是新同學！我是蘇曉梅，中文係。”
    這個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女生利落地跳下床，接過油紙包一捏，“這是……”
    “我們鋼廠自製的山楂糕，”姬小頌解釋道，“用特種鋼模具壓製的，比市麵上的更細膩。”
    最裏側床位的蚊帳微微晃動，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女生合上英文版的《分子生物學》，冷淡地點了點頭：“周雅文，生物係。”
    姬小頌從包袱裏又取出一個竹筒：“周同學在研究微生物？這是武夷山的野生紅茶菌，可能對實驗有幫助。”
    周雅文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接過竹筒輕嗅了一下：“菌種很純。”
    這時念安突然哭了起來，姬小頌連忙哄著。
    修收音機的女生放下螺絲刀，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箱：“沈紅英，機電係。”
    她翻出一把精致的銅製小搖鈴，“我爺爺當年在外麵買的，給孩子玩吧。”
    姬小頌注意到沈紅英軍裝袖口磨破的地方打著整齊的補丁，顯然是個利落人。
    姬誕適時遞上一個布包：“回禮。”
    布包裏是一套精鋼打造的微型工具，每件都閃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沈紅英拿起一把微型銼刀，在指尖轉了一圈，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這精度……”
    “鋼廠實驗室的報廢品，”姬小頌輕描淡寫地說，“我看挺精巧的，就撿了些邊角料。”
    蘇曉梅眼巴巴地看著，姬誕立刻又取出一個繡著纏枝紋的綢緞荷包：“聽蘇同學這口音，是蘇州人？這是蘇州繡娘的手藝。”
    “天啊！”
    蘇曉梅捧著荷包，手指輕撫過上麵栩栩如生的花鳥圖案，“這針腳，至少是老師傅的手筆！”
    周雅文突然開口：“你愛人……是鋼鐵廠的？”
    “八級技工，”姬小頌驕傲地說，“現在在負責‘長城’特種鋼項目。”
    三個室友交換了一個眼神。
    在那個技術崇拜的年代，八級技工的地位不亞於大學教授。
    沈紅英看了一眼三個孩子和姬誕，順口就問起了住宿的問題。
    “你們初來乍到，可有找到合適的房子？”
    宿舍這麽小，很明顯他們是住不下的。
    姬小頌笑道：“我正打算去找，在找到之前，就先讓他們住招待所。”
    沈紅英沒再說什麽，隻是出去了一趟。
    下午的時候，她回來看到三個孩子正在熟睡，壓低聲音對姬小頌道：“我姑父在房管局，幫你問了間平房，就在學校後門胡同裏。”
    姬小頌眼眶一熱：“這太麻煩......”
    “少廢話！”沈紅英把鑰匙拍在桌上，“月租八塊，明天我帶你去見房東。”
    胡同裏的青磚小院比想象中寬敞。
    北房兩間，東邊是廚房，院裏有棵老棗樹。
    房東是個獨臂老人，看到姬誕懷裏的念安時，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我孫子要是活著，也該娶媳婦了......”
    他揮揮獨臂：“租金按月給，院子裏的棗隨便摘。”
    念安在姬誕懷裏突然咯咯笑起來，伸出小手去夠老人花白的胡須。
    誌鋼和誌鐵已經圍著棗樹轉了好幾圈，小臉紅撲撲的。“爺爺！”
    誌鐵突然跑回來，仰著臉問，“打棗？”
    老人用獨臂揉了揉眼睛，聲音有些發顫：“好，好……”
    姬小頌悄悄抹去眼角的淚花，轉頭對姬誕說：“去把咱們帶的臘腸拿來，今晚請大爺一起吃頓飯。”
    誌鋼已經懂事地搬來小板凳：“爺爺坐！”
    陽光下，一老三小的影子在青磚地上拉得很長，像一幅溫馨的剪影。
    姬小頌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這畫麵，心裏那點離愁別緒忽然就淡了。
    安頓下來的第一晚，姬小頌在煤油燈下給徐衛東寫信。
    誌鋼和誌鐵趴在地上畫畫，蠟筆是蘇曉梅送的；
    念安的小搖籃是沈紅英不知從哪淘來的舊藤筐，墊著周雅文給的實驗室白大褂。
    想起當時她一本正經的臉說著“絕對無菌”，真是可愛的小姑娘。
    “衛東：
    我們已經安頓好了。房子朝南，陽光很好。今天去物理係報到，係主任知道我的情況後，特批可以晚自習在家上......”
    寫到這裏，筆尖突然頓住。
    她抬頭看向窗外，月光照著院牆上的斑駁標語：
    “團結一致，建設四化”。
    姬誕悄無聲息地出現：“小頌，需要我模擬徐衛東同誌的回信內容嗎？”
    “不用。”
    姬小頌把信紙折成方勝，“有些思念，機器永遠算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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