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民、歐陽薇夫婦倆看著屋後池塘裏存放的數萬斤小龍蝦，一時間欲哭無淚。
    他們沒有料到風雲突變，和他們談妥的那些大排檔，小龍蝦都賣不動了。
    說實話，他們的商業模式是沒有問題的。低價收購小龍蝦，再高價賣出去，怎麽看都像是一門好生意。
    稍有不同的是，周興做的是小本買賣，每天通過公交車，往榆州縣城送個幾百斤小龍蝦，他們夫婦倆做的是大生意，買了一輛三輪摩托車，一次性往榆州縣城送個幾千斤小龍蝦。
    暫時不計三輪摩托車的成本，他們夫婦倆每跑一趟榆州縣城，都能穩穩當當地賺個三五百塊錢，比種莊稼要強。
    為此，周大民還特意放了熊司機的鴿子，他都買了三輪摩托車了，對於公交車就不再需要了。
    氣得熊司機直罵娘，早知道周大民、歐陽薇夫婦倆這麽精明狡猾，他說什麽也不會拒了周大生，導致他現在憑空少了一小筆副業收入。
    他和周大民的這筆交易，攏共才進行了三天，結果對方說不做就不做了，他找誰說理去？
    在這種情況下，熊司機回過頭來，再找周大生、周興父子倆洽談合作時，態度就放得很低了，十二塊錢的車費是不敢想了，以往十塊錢的路費標準，他也不敢提，而是主動將車費標準下降到八塊錢一次。
    “八塊錢一天也行，不過我們這個小龍蝦生意，最多也隻能做到十一月底，到時候小龍蝦進入冬眠狀態後，我們這個生意就要停了。”周興說道。
    “行行行。”熊司機點頭哈腰地說道。一個月能多掙一筆副業收入，總比啥都掙不到要強。
    說實話，周興本來並不想和這個熊司機合作。這人言而無信，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夥伴。
    奈何唐胖子那家大排檔，在自己的指導下，開發出了關於小龍蝦的特色新菜肴，銷售情況極有可能會出現大幅增長，對於小龍蝦的需求也會迅速擴大。
    為了確保運力，周興隻能和熊司機提前說定此事，就當作以往的不快都沒有發生好了。
    唐胖子名下那家大排檔的小龍蝦生意火了起來，但其他大排檔的小龍蝦生意，卻開始一落千丈。
    那些愛吃小龍蝦的食客，寧肯在唐胖子名下這家大排檔排隊等待，也不願意去其他大排檔將就。
    關於蒜蓉小龍蝦、香辣小龍蝦的具體做法，其他大排檔的廚師們，總得鑽研十天半個月，才能慢慢地搗鼓出來，他們對於小龍蝦的需求，便開始直線下降。
    不要說周大民開出來的小龍蝦銷售價格，隻便宜了三分錢，哪怕是便宜一毛錢，他們也沒多餘的地方存放啊。
    看到唐胖子的大排檔生意火爆，周大民靈機一動，便想將大量小龍蝦推銷給唐胖子。
    但問題是，唐胖子名下這家大排檔，生意再火爆，受製於店麵限製，每天用上千把斤小龍蝦作為食材，也就到頂了，僅周大生一家便能充分提供。
    而且，周興還有好幾種關於小龍蝦的不同做法，在沒有把這些做法都學會之前，唐胖子也不會為了貪圖那一點便宜，轉而和周大民做生意。
    要不是聽周大民自我介紹說，他是周興的五叔，唐胖子都想叫店員們把他趕走了。
    可憐周大民一大早從家裏出發，連早飯都沒吃，開著三輪摩托車，運送了兩三千斤小龍蝦到榆州縣城，結果一斤都賣不動，他這一趟可真是虧大了啊。
    偏偏在這個時候，那些把小龍蝦賣給周大民的村民們，聽說周大民所收購的那些小龍蝦賣不出去，生怕周大民親手寫的欠條兌不到錢，便一窩蜂地來到周大民家裏，向周大民、歐陽薇夫婦倆興師問罪。
    這天晚上，月光像一層薄霜，冷津津地鋪在曬穀場上。
    周大民蹲在草垛旁，指間的廉價香煙明明滅滅，火星子落進褲腳的泥漬裏，燙出幾個焦黑的小點。
    遠處稻田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秸稈收割後露出的土坷垃棱角分明，像極了村民們來討債時冷硬的眼神。
    簷角的月光斜斜切過堂屋的窗欞，把妻子歐陽薇切菜的影子剁成碎塊，在灶台牆上晃來晃去。
    往常，兒子周衝刁蠻任性，很不聽話，經常在家裏哭哭鬧鬧，誰都哄不好。但他這幾天也感覺到了屋裏的壓抑氛圍，躲在牆角裏，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他也知道父親周大民心中憋著一股無名之火。
    此時，周大民突然站起身來，踢開腳邊一顆幹癟的野栗子，殼裂聲驚飛了牆根的蟋蟀，那小東西撲棱著撞進月光裏，又慌慌張張躲進柴垛縫隙，像極了他每次聽見狗吠就以為是村民來討債的模樣。
    屋頂的瓦楞草在風裏抖了抖，月光順著瓦片流成冷銀的河，灌進他衣領時，周大民忽然想起上周到處收購小龍蝦的情景——那時月光也這麽亮，小龍蝦在竹筐裏撲騰著青亮的殼，歐陽薇蹲在旁邊哼著歌，把最大的幾隻挑出來，說要留給城裏來的收購商。
    可現在，竹筐堆在屋簷下生了黴，歐陽薇切菜的刀鈍了也沒心思磨，刀刃磕在案板上，像極了他每次想開口跟周大生借錢時，喉嚨裏卡著的那截鏽鐵絲。
    幾萬斤小龍蝦啊，再加上新購置的三輪摩托車也價格不菲，他們夫婦倆這次投訴了上萬元成本在裏麵，誰知道會是眼下這般慘淡情形？
    歐陽薇都一整天不和丈夫周大民說話了，她在灶台前有氣無力地翻炒青菜，鐵鍋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混著窗外此起彼伏的狗吠，像一張揉皺的粗麻布。
    “哐當——”房門被撞開的聲響驚得灶台上的油瓶晃了晃。這次帶頭闖進家中的是村民袁天嶽，他身後跟著七八個村民，褲腳都沾著田埂的濕泥，臉色比天邊的烏雲還沉。
    “大民啊，”袁天嶽盯著周大民，沉聲說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周末賣了小龍蝦就還錢，現在周末都過去了，你這該結的賬，應當得結了吧？”
    周大民喉頭滾動，把煙屁股按在門檻上碾滅。歐陽薇手裏的木勺頓在半空，熱油滴在灶台上，燙出滋滋的響。
    “天嶽哥，您看這事兒...”周大民站起身，搓著手賠笑，“縣城大排檔那老板說以後需要用到小龍蝦時，便會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你們不要急，先等一等，等我賣蝦結了款，我立馬給大夥兒把錢送過去。”
    袁天嶽道，“我這裏倒是好說話。看著我和你哥周大生關係不錯的份上，怎麽都不會為難你。我就怕其他村民們等不及啊。”
    周大民說道，“隻要你袁大哥做出表率，其他村民想必也會通情達理……”
    “你放屁！你當初騙我們替你捕撈小龍蝦時，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你周大民一口唾沫一口釘，哪怕蝦子賣不掉，也會按照預定付款。現在不付錢不說，還說我們不通情達理？”張寡婦尖著嗓子打斷了周大民的話，反而對著周大民一頓嗬斥。
    張寡婦的聲音太大太急，她懷裏抱著的兩歲嬰兒，被這聲響嚇得直往她懷裏鑽。
    張寡婦發飆後，人群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應和聲。
    “你上周就這麽說，今個兒又拿這話搪塞？我們一家五口等著這錢買化肥呢！”李二牛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疤痕——那是他幫周大民搬龍蝦筐時劃的。
    “我不管你賣給誰，今兒不把錢給我們，這屋的桌椅板凳可都得姓李！”李二牛氣憤道。
    他抬腳踢了踢牆根的八仙桌，桌上的搪瓷缸子晃了晃，掉在地上滾出老遠。
    歐陽薇猛地把木勺摔在鍋裏，熱油濺在圍裙上。“你們這是逼債呢？當初可是心甘情願把蝦賣給我們的，現在看生意不好就來鬧？”
    她擦著手從灶台前擠過來，鬢角的頭發已經濕得貼在臉上，“欠條上寫得清楚，賣出去才給錢，現在蝦還在塘裏養著呢！”
    “放你娘的狗屁！”李二牛氣得渾身打哆嗦，“你這話的意思是，賺錢了都算你們夫妻倆有本事，沒賺到錢就活該我們這些村民倒黴？”
    空氣裏突然彌漫起一股濃重的腥味。周大民臉色一變，推開人群往院子裏跑。隻見有人拿著手電筒照向池塘，露出水中密密麻麻的小龍蝦，青色的外殼在月夜裏泛著冷光。
    這些小龍蝦都是用網兜圈養著，一網兜約有數百斤重。
    不知誰說了一句，“不還錢就還蝦子”，村民們開始蜂擁著往池塘邊上擠，張寡婦的娃被擠得哇哇大哭。
    “都別碰！”周大民張開雙臂擋在池塘前麵，汗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淌，“我都和縣裏大排檔的老板說好了，過幾天就能把小龍蝦賣出去了...”
    “少廢話！”李二牛一把推開他，彎腰撿起一個網兜的繩子，“你當我們不懂？你要能賣，早該賣了！你是想獨吞這筆錢吧？”
    他揚手把網兜上麵的長繩扔向周大民，繩子擦過周大民的臉頰，讓其感覺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歐陽薇尖叫著撲過來，被李二牛一把攔住。
    “大夥兒一齊動手！”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頓時響起網兜脫離水麵的嘩啦聲。周大民想去阻攔，卻被幾個人按在牆上，隻能眼睜睜看著村民們把那些網兜提走，泥點濺在他的鞋子上，很快洇成一片灰黑。
    “你們這是搶！”歐陽薇蹲在地上哭罵，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我跟你們拚了！”她抓起一把泥塊扔過去，卻被李二牛側身躲開，砸在身後的柴垛上。
    當最後一網兜小龍蝦被扛出院子時，周大民滑坐在地上，看著空蕩蕩的屋後池塘，不禁嚎啕大哭。
    他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哭訴道，“你們這些蠢貨，就算把小龍蝦都搶走，還不是照樣賣不掉嘛！”
    “那也比把小龍蝦白送給你要強。”李二牛回應道。
    從周大民屋後池塘裏，把小龍蝦搶走是容易，畢竟是周大民、歐陽薇夫婦倆不占理，但村民們各自提著一網兜小龍蝦，卻又感覺犯了難。
    他們拿著這些小龍蝦也沒用啊。
    袁天嶽建議道，“要不咱們把小龍蝦賣給周大生好了，他和城裏大排檔的老板唐胖子關係好，聽說一斤小龍蝦能賣三毛錢。”
    “能賣三毛錢？那為何他弟弟周大民，連二毛五分錢一斤都賣不出去？”李二牛疑惑道。
    袁天嶽道，“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但周大生為人硬氣，大方，從不占人小便宜，故而城裏的大老板十分相信他，願意和他把生意長長久久地做下去。反觀周大民……”
    說到這裏，袁天嶽搖了搖頭，不再說什麽了。但他這番話裏麵所隱藏的對於周大民的不屑，卻是溢於言表。
    “那行，咱們就去找周大生商量一下，他要實在不收，咱們也隻好把這些小龍蝦喂給家裏的雞鴨鵝了，總不可能便宜了周大民這小子。”
    周大生本來不想收，他弟弟周大民的生意沒有做成功，他哪裏好意思接手？
    奈何村民們苦苦哀求，周大民的生意沒法再做也是木已成舟，再加上村民們為了能把蝦子賣出去，更是主動讓利。
    “這些小龍蝦，隻要你肯收，一毛錢一斤賣給你也行。”張寡婦說道。她心想，一毛錢一斤，也能賣個幾十塊錢，比賣不出去要強。
    “隻要你願意收，我也願意一毛錢一斤賣給你。“袁天嶽跟著表示道。
    收購價格談好後，村民們還要求，這次必須現金付款，他們是不可能再接受賒賬了。
    周大生沉吟了一會兒，感覺這筆生意做得，反正自家的小龍蝦銷售有好幾個穩定的渠道，除了唐胖子這裏，還有潘有田師傅那裏，鎮上的小港島酒樓也會偶爾來家裏訂購一些小龍蝦，把這幾萬斤小龍蝦圈養在屋前溝渠裏，慢慢賣出去就是了。
    一斤能賺兩毛錢，幾萬斤小龍蝦，攏共能賺萬把塊錢，這樣的好生意可不多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