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寸草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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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裏的小龍蝦生意,周興不打算傾注太多精力,他父親周大生隻要上路了,嚐到了其中的甜頭,自然會想方設法,把生意做起來,不需要周興持續操心。
    周興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了這次期中考試上麵。
    與前兩次的高三月考,都是由學校組織有所不同,這次高三期中考試,是由榆州縣教育局出麵組織。
    不僅各科試卷由榆州縣教育局負責命製,連考試都是由各校老師交叉監考。
    像王發斌、李建新、宋麗敏等三位老師,便被抽調前往榆州縣第一中學參加監考,由龔校長帶隊。
    相對應的,榆州縣第一中學也派來了四位老師,前來榆州縣第七中學參加監考。
    七中教務處還特意在李明同學家的那個食堂門麵,訂了一桌酒飯,以便招待榆州縣第一中學派來的四位監考老師,並在男女生住宿樓各安排了一間宿舍,讓這四位監考老師臨時居住一晚。
    第一堂考試科目是語文,周興所在的文科班第一考場,除了班主任王求老師之外,還有另一名來自榆州縣第一中學的老師。
    王求老師稱呼他為唐老師,還和他相互聊了一會兒,顯然兩人曾經認識。
    周興上次月考,是文科班第一名,他的考場座位號是第一號,處於教室最前麵,能夠聽清楚王求老師和唐老師的談話內容,知道唐老師教化學,還是榆州縣第一中學的理科重點班班主任。
    “不會吧,縣一中的理科重點班班主任,跑到偏僻的七中監考做什麽?”周興感到有些迷惑不解。
    但他畢竟隻是一個學生,這種事情也不是他能關心的,便也沒有多想。
    很快,預備玲聲響起,考生都進入考場坐了下來,期中考試正式開始了。
    起初,同學們看到有外校老師前來監考,不免有些緊張兮兮,連那些擅長考場舞弊的高手,都很自覺地偃旗息鼓,低調做人。
    但很快,眾人便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了。
    榆州縣第一中學派來的這位唐老師,對於考場情況毫不關心,他一會兒翻看講台上的那本《青年文摘》,一會兒又從某位同學的課桌裏,翻出一本武俠小說,仔細地閱讀起來,以此作為消遣。
    看了一會兒書,他又開始在教室裏走來走去,貌似在散步。
    與其說他是監考老師,還不如說他是一個考場無關人員。
    你看,他明明走到了李明身邊,也看到了李明在翻看語文輔導資料,他卻渾然當作沒看見。
    倒是李明自己嚇了一跳,手中的資料也掉在了地上,發出“啪”地一聲巨響。
    這也太尷尬了。
    還是班主任王求老師看不過去,將李明的這本複習資料沒收在了講台上,並小聲警告李明道,“再偷看輔導資料,我就立馬將你請出考場。”
    李明連忙點了點頭。班主任王求老師隻是讓他不要偷看輔導資料,可沒說不讓他偷看小抄,他還是可以再接再厲,再創輝煌的嘛。
    反正縣一中派過來的監考老師都不管,隻有王求老師一個人,他管得住全班所有人?
    而且話說回來,他要是管得太嚴厲了,讓全班語文均分下降,豈不是得罪了教語文的左老師嗎?
    從這一點來說,王求老師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過了一會兒,教務處的彭處長有事情找他,他便幹脆離開考場,許久都沒有回來。
    王求老師離開後,考試繼續進行。沒有了外人監督,縣一中唐老師對於整個考場的情況,完全是一種放縱狀態。
    他慵懶地坐在講台後的藤椅上,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貼在黑板上方的“嚴肅考風考紀”橫幅,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麵,仿佛在彈奏一首隻有自己能聽見的曲子。
    講台下,美術生周小蓉握著鋼筆的手心裏全是汗,藍色的墨水在作文紙上洇開小塊陰影。她偷偷抬眼望向講台,隻見唐老師正對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連眼鏡滑到鼻尖都沒察覺。
    這個發現讓她心跳陡然加速,指尖輕輕碰了碰前排張萬水的椅背。
    “萬水,”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唐老師是不是睡著了?”
    張萬水正在啃鉛筆頭,聞言側過半邊臉。他後頸的青春痘在陽光下泛著油光,衣服第二顆紐扣永遠鬆著,露出曬黑的鎖骨:“怕什麽,不管睡沒睡著,他都不會管。”
    周小蓉聞言後,心中大定,她將語文教材翻了出來,查到了那幾道背誦題,一一地抄在試卷答題卡上,因為心情過於激動,動作有些急促,她的鋼筆在答題紙上劃出了一陣刺耳的聲響。
    坐在靠窗位置的肖勁鬆正在轉筆,金屬筆杆在指間劃出銀亮的弧線。他瞥了眼腕上的電子表,離交卷還有六十分鍾。
    “這堂語文考試真是太漫長了?居然需要兩個半小時?即便是提前半個小時交卷,也得在教室裏苦熬兩個小時,這不是相當於坐牢嗎?”肖勁鬆忍不住在心中抱怨道。
    這時候,後排陳卓的橡皮擦突然滾到他腳邊,他彎腰去撿時,看見陳卓膝蓋上攤開的語文課本,重點段落用不同顏色的筆塗得花花綠綠。
    “勁鬆,”陳卓的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幫我遞一張選擇題答案的小紙條?”
    肖勁鬆挑了挑眉,餘光掃向講台。唐老師不知何時換了個姿勢,手肘撐在桌麵上,下巴抵著拳頭,目光似乎落在黑板報的“拚搏”二字上,又似乎什麽都沒看。
    肖勁鬆大模大樣地把自己的選擇題答案寫在白紙上,紮了一個紙飛機,扔給了陳卓。
    他心想,陳卓這廝也是狗急跳牆了啊,明明自己的成績和他相比,屬於半斤八兩?他居然會向自己求救?
    這時候,美術生周小蓉已經開始答閱讀理解題目。
    她抑製住內心的慌亂和羞恥感,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鬼使神差地摸向課桌抽屜,翻出那張現代文閱讀萬能答題模板時,掌心的汗把紙角都洇濕了。
    但她很快自我開解道,肖勁鬆紮紙飛機都沒人管,張萬水湊到班長毛君身邊看答案也無人理會,自己不過翻看資料,一點兒都不顯山露水,相對來說,也就不算什麽了。
    就這樣,整個考場亂糟糟的,除了前幾名同學沒有抄襲,都是誠信作答之外,其他人則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他們答完題後,便迫不及待地趕在終場結束前,提前一些時間交卷,跑到操場上玩耍去了。
    等到終場鈴聲響起,教室裏隻剩下周興、康綺、毛君、張倩倩、黃朝暉等五位同學沒有提前交卷了。
    唐老師這才站起身來,擺出一副嚴肅的麵孔,對這五位同學說道,“不錯不錯,你們很不錯,你們的班主任王求老師也很不錯,居然在榆州縣第七中學,教出了五個誠實守信的好苗子。”
    周興、康綺等人麵麵相覷,敢情他先前不管考場情況,就是為了分辨整個考場,究竟有幾個人沒有舞弊行為?
    他不是來抓舞弊的,而是想看誰沒有舞弊?
    這個唐老師,是不是閑得蛋疼,他這樣做有個毛意思啊?
    然而,下午第二堂數學考試過後,周興來到那間空教室,向理科班學霸李晶,詢問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應當怎麽解時,遇到了前來勸說的唐老師,這才明白了對方此次前來的主要目的。
    這廝是過來挖人的,他想要把七中學生會主席李晶挖到榆州縣第一中學插班就讀。
    這可是大佬之間的談話,嚇得周興啥都不敢說,連忙裝作低頭寫作業,耳朵卻張開得很大。
    榆州縣一中的唐老師不請自來時,李晶正在課桌上寫寫算算,向周興解答數學題目。
    她握著筆的手頓了頓,藍色草稿紙上的導數公式洇開小片墨漬,像極了她內心泛起的漣漪。
    “李晶同學,這是我再一次向你發出正式邀請。”唐老師把印有一中校徽的招生簡章攤開在講台上,金邊校徽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上半年的全市高二聯考,你的數學卷麵分已經超過一中重點班平均分,物理壓軸題解法連我們教研組長都讚歎,已經有了破格插入縣一中理科重點班就讀的資格了。”
    “唐老師,”李晶忽然放下筆,轉頭看向身邊的周興。他正在啃鉛筆頭,白熾燈光穿過他發梢,在課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她幫他補課時,草稿紙上畫滿的星星。
    唐老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周興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字跡力透紙背,隱約能辨別出“X”“Y”等字符。
    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掠過周興課本上斑駁的筆記——那些用不同顏色筆標注的解析,分明是文科生的細膩筆法。
    “周興同學的情況我們了解過。”唐老師的聲音放柔了些,“但一中轉學政策隻看大型考試成績,他上次期末考,貌似全班倒數……”
    “我知道。”李晶打斷他,指尖輕輕摩挲著草稿紙邊緣,顯得內心猶豫不定,“所以我才問,能不能一起。”
    周興驚訝得抬起頭來,看見李晶的側臉被燈光鍍上一層白邊,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
    李晶這人心腸還真不錯,難怪學校老師會選她做學生會主席?
    唐老師的手指在講台上敲出急促的節奏:“李晶同學,你要明白,這不是過家家。一中能給你的資源是七中無法比擬的,僅有大半年時間就是高考了,你難道想整個高三都困在這個連空調都沒有的教室裏……”
    “唐老師,”李晶忽然站起身,校服裙擺掃過課桌下的搪瓷缸,發出清脆的聲響,“您知道我們班化學老師老陳嗎?他女兒今年考大學,上次期末考,我進了全縣前五十名,他高興得在辦公室裏轉圈圈,說照這樣下去,明年高考就可以多拿幾百塊錢獎金了。”
    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其中一片飄進教室,停在唐老師的招生簡章上。李晶看見他鏡片後的瞳孔微微收縮,知道他也是心有所觸——鄉鎮老師確實太不容易了。
    “還有英語組的王老師,”李晶的聲音輕了些,卻帶著某種堅定,“她兒子先天性耳聾,攢了三年錢才湊夠人工耳蝸的首付。上次我幫她批改聽寫本,發現她備課筆記裏夾著樓盤宣傳單,均價那欄用紅筆圈了又圈。我能幫她多拿幾百塊錢,那也是好的。”
    周興忽然覺得喉嚨發緊。他想起了文科班的老師們。每天早讀時,宋麗敏老師總會多在他座位旁停留片刻,用紅筆在他的英語作文本上寫下密密麻麻的批注;想起班主任王求老師把自己多餘的保溫杯塞給他,囑咐他多喝溫水……
    唐老師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招生簡章的邊緣。他看見李晶課桌上的搪瓷缸,缸身上“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已經褪色,露出底下斑駁的金屬原色——那是七十年代的老物件,和他父親當年用的一模一樣。
    “我知道一中很好。”李晶重新坐下,拿起筆在草稿紙上畫了片梧桐葉,葉脈清晰如掌紋,“但如果我現在走了,他們怎麽辦?就像這葉子,看起來輕,可要是突然全掉了,樹會疼的。”
    唐老師收拾招生簡章時,那片梧桐葉滑落在李晶的草稿紙上。她伸手按住,指尖觸到葉脈的紋路,像觸到老師們布滿老繭的手掌。
    唐老師走到門口時,忽然轉身:“李晶同學,你讓我想起自己剛教書的時候。”他的聲音輕得像是說給自己聽,“那時總覺得,學生的未來比什麽都重要,卻忘了……他們也是別人的希望。”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七中這一屆高三有你李晶在,也不枉你們老師的殷勤培養了。”唐老師頗為感慨地說道。
    教室重新陷入寂靜。周興看見李晶把梧桐葉夾進課本,動作輕得像是在封存一個秘密。她轉頭看他,眼裏有細碎的光,像夏日裏晃眼的星:“怎麽,後悔沒有機會跟我一起去榆州縣一中插班就讀?”
    “怎麽會。”周興笑了,伸手替她拂去頭發上的落葉,“我現在隻想著,得把數學再提高三十分,不然文科班老師們可拿不到太多獎勵……”
    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