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令槍響的瞬間，蔡玲蹬地的膝蓋卻像被抽走了筋骨。
    煤渣跑道上嗆鼻的味道裹著橘子的酸氣直衝鼻腔，她望著前方逐漸拉開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與她想象中自己一馬當先、意氣風發的場景，可謂天差地別啊。
    說起來，也隻能怨她自己。她近段時間癡迷於上網，沒有參加體育訓練不說，剛才又貪吃了許多橘子，導致她跑步時，不僅速度提不起來，肚子也開始翻江倒海，讓她感覺痛苦不堪。
    但蔡玲畢竟曾是體育科班生的一員，有她作為體育健將的尊嚴，她心道，“好歹就這四百米，閉著眼睛都要進決賽。”
    但此時此刻，喉嚨裏翻湧的酸液卻在瘋狂打臉，她每邁出一步，胃部都在抗議，橘子纖維在食道裏刮擦的刺痛感愈發清晰。
    “蔡玲！加油！”跑道邊上的歡呼聲突然變得有些刺耳。
    她瞥見周興站在人群前排，嘴角勾起的弧度與先前遞橘子時的殷勤，簡直是判若兩人。他帶著笑意剝開橘子喂到她嘴邊的動作，她竟天真地以為是暗戀者笨拙的主動示好。
    她低估了周興這廝的狡猾程度啊。
    在圍觀群眾的歡呼聲中，第二名已經衝過彎道。
    蔡玲眼前開始發黑，雙腿機械地交替，直到喉嚨泛起腥甜。
    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胸腔裏的空氣被擠壓得生疼，胃袋突然劇烈抽搐，迫於無奈之下，蔡玲踉蹌著扶住跑道邊的欄杆，酸腐的橘子殘渣噴湧而出，濺在雪白的號碼布上。
    頓時間，周邊同學的驚呼聲像潮水般湧來，蔡玲羞愧難當，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嚐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好不容易衝過終點線後，前來迎接的班長高陽和同桌黃豔，十分惋惜地告訴她說，她才小組第六名，這次是鐵定進不了決賽了。
    “進不了就進不了。”
    蔡玲十分冷淡地說道。她無心關注比賽成績的好壞，而是一聲大吼道，“周興這廝在哪裏？他害得我好苦，我今日要跟他沒完。”
    “一個玩笑，你至於嘛？”高陽替周興辯解道，“周興都向大家道歉了，說他不應該玩這個梗。”
    “是啊！”黃豔也幫周興說話道，“他不是壞人，要不然，他不說出這個梗的出處來自於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你怎麽知道‘你站在這裏不要走動，我去給你拿一個橘子’是占了你輩分上的便宜？”
    高陽繼續說道，“在我的印象中，你蔡玲不是這麽開不起玩笑的人吧。周興開的這個玩笑，蒙騙了不知多少不明真相的群眾？但大家聽說後，基本上都隻是笑了一笑，頂多罵一句周興這個壞慫，不是個好東西，但也不至於要和他死磕吧？”
    “而且，周興這個玩笑也不是白開，他不是喂你吃了那麽多橘子麽？周興也說了，誰要是心裏有氣，便給他一個橘子，也對他說那些話，他保證沒有意見。”黃豔也在一旁補充說道。
    “這是玩梗的事情嗎？這是周興處心積慮，騙我在比賽前吃下了太多東西，讓我在賽場上嘔吐丟醜的事情啊？”蔡玲氣得頭暈目眩，有心想找周興出氣，卻又沒有一個好的借口。
    她要是跑到周興麵前大吵大鬧，別人隻當是她蔡玲開不起玩笑，想到這裏，蔡玲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委屈得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周興也不是故意的。”黃豔安慰她道。
    蔡玲感覺自己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好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學校廣播站在播放一個通知，“請參加五千米長跑的同學注意，五千米長跑即將開始，以下參賽同學請立即趕往檢錄處參加檢錄。”
    蔡玲在這則通知中，聽到了周興的名字。
    “好家夥，你周興狗膽不小，居然還報名參加了五千米長跑比賽，我蔡玲參加四百米短跑項目時，你對我使絆子，現在你周興膽敢參加五千米長跑比賽，那我可就要好好地監督你了。你要是想請人代跑，我必然要檢舉揭發你。”蔡玲恨聲說道。
    她把目光轉向了高三文科班那邊，看到周興已經換上了運動服和足球鞋，還和他在理科普通班的死黨加鄰居張萬水，偷偷地商量著什麽。
    張萬水苦著臉說道，“哥們，憑良心說，你這個要求讓我很難辦啊。我本來就是看在班長高陽的麵子上，被他死乞白賴地要求我，報名參加了這個五千米長跑比賽，我也沒打算好好跑，準備跑個一兩千米就撤了。你現在讓我在長跑時一馬當先，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嗎？”
    “我又沒有讓你一直跑。你在前麵猛跑一陣，帶壞那些體育生的比賽節奏就行了。”周興笑道。
    “你這人也太壞了吧？”張萬水驚訝道，“這不像我認識中那個老實本分的你啊。”
    周興無奈道，“這也不能怪我。誰讓那幾個高一年級的體育生，當眾放出狠話來，說我們這些非體育生都是弱雞，要超我們這些非體育生整整三個圈，超我們高三這些老家夥五圈，你張萬水難道也能忍？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一瞧，他們怎麽知道我們這些高三老生不是好惹的？”
    “不不不。”張萬水把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一般，“他們雖然不尊重前輩，但我張萬水可不是這種無恥下作之人。”
    “資助你五塊錢上網費。”周興拿出了自己的殺手鐧，用金錢引誘道。
    “哼，才五塊錢？“張萬水滿不在乎道，“前天剛被你剝削，陪著你去蘆葦蕩捕魚，掙來的這二十塊錢零花錢，現在還分文未動呢。我現在可不缺上網費。”
    “給你十元。”周興又道。
    “才十塊？休得小看我。我是十塊錢就能被你收買的嗎？你要知道，你這事情幹得太齷齪了，傳出去後，這流氓兔的外號，實在是有損我張某人的清名呀。”張萬水仍舊傲嬌道。
    “那要不二十塊？”周興繼續加大價碼。
    “二十塊還是有點少，起碼得三十塊。”張萬水伸出了三個手指頭，試圖討價還價道。
    “行行行，我另外找人。”周興換了一種思路，果然引得張萬水跳將起來，“二十塊就二十塊，這個生意我接了。”
    “這才差不多。”周興滿意地說道。
    因為五千米長跑太過於辛苦，故而取消初賽，隻有決賽。
    開跑前，全校十多名選手在起點處擠擠攘攘，都想占據一個理想位置。
    隻有張萬水和周興二人，渾然不在意地躲在後頭。
    張萬水是流氓兔，都不打算跑完全場了，也就根本無所謂名次，至於起跑位置在那裏，更是無心關注。
    而周興則打定主意，以穩為主，前麵兩圈讓別人跟著張萬水亂衝，他躲在後頭，可以慢悠悠地調整節奏。
    發令槍響的刹那，煤渣跑道上炸開一片躁動。在同學們震耳欲聾的加油聲中，周興不緊不慢地跟在長跑隊伍後麵，目光卻始終鎖定在前方那個白色身影——張萬水穿著印有流氓兔卡通圖案的運動衫，正把雙手枕在腦後，像在公園散步般悠哉地跑著。
    前五圈，張萬水的節奏詭異得讓人捉摸不透。當幾個高一年級的體育生試圖提速超越時，他突然像離弦之箭衝出去二十米，邊跑還邊回頭做鬼臉：“小崽子們，這就跟不上了？弱雞！”
    話音未落，又猛地放慢腳步，甚至故意倒退著跑，朝身後的對手吐舌頭。種種挑釁行為，徹底點燃了高一體育生們的怒火，原本該勻速進行的長跑，瞬間變成了一場賭氣的追逐戰。
    “別被他帶節奏！”高一（3）班的體育委員王明氣喘籲籲地提醒隊友，可他自己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胸前的號碼布，張萬水卻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每次被追近就突然加速，還不忘甩出幾句嘲諷：“就你們這速度，還想當體育生，還想超我整整五圈？你們都回家喝奶去吧！”
    第六圈過半，張萬水突然一個急刹車，蹲在跑道邊係起了鞋帶。幾個追趕的體育生措手不及，差點撞在一起。
    “耍什麽詐！”高一（2）班的李陽滿臉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
    張萬水卻慢悠悠地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道：“我跑累了，棄權還不行嗎？各位慢慢玩吧。”
    說著，大搖大擺地走出了跑道。
    周圍觀眾爆發出一陣哄笑，周興看著這一切，嘴角不易察覺地勾起。他早就摸清了這些年輕氣盛的體育生們的脾氣，隻要有人故意挑釁，他們就會不顧一切地追逐。而張萬水這個“攪局者”，完美地完成了消耗對手體力的任務。
    被拋下的體育生們這才意識到中計。李陽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眼前陣陣發黑。王明癱坐在地上，看著漸漸遠去的領先選手，懊悔不已：“完了，我們的節奏全亂了……”
    他們的呼吸急促而紊亂，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之前為了追趕張萬水而消耗的大量體力，此刻化作難以忍受的酸痛，蔓延到全身。
    而周興卻趁此機會，活動了一下肩膀，開始穩步提速。他越過那些疲憊不堪的對手時，聽到李陽咬牙切齒的咒罵，但他隻是微微一笑。
    這場長跑比賽，從一開始就不是單純的體力較量，而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心理博弈。而那些年輕氣盛的體育生，終究還是太嫩了。
    不過，五千米長跑，對體力的消耗還是太大了，誰都不可能例外。
    跑到第八圈時，周興累得氣喘籲籲，喉嚨裏也像是在冒煙，讓他呼吸困難。
    好在他是農家子弟出身，平常也沒少幹農活，基本的耐力還是有的。
    相比之下，一開始放出狠話的那些高一體育生，卻已經有大半棄權了，他們被張萬水帶壞了節奏，體力透支過度，即便完成比賽，也很難拿到名次了。
    最後三圈，周興的呼吸已經亂成破碎的風箱。汗水浸透的運動衫緊貼脊背，眼前晃動的黑色跑道逐漸模糊成血色光暈。他踉蹌著擦過彎道標誌線時，突然聽見身旁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周興！”
    康綺攥著印有班級LOGO的加油牌，馬尾辮隨著奔跑在肩頭跳躍。她舉著水瓶追到護欄邊，校服裙擺掃過路邊盛開的雛菊：“喝點鹽水！我陪你跑！”
    少女清亮的嗓音像冰錐刺破燥熱，周興喉結滾動，接過瓶子時觸到她指尖的溫度，突然覺得胸腔裏，重新湧進了無數鮮活的氧氣。
    他覺得自己滿血複活了。
    “別勉強。”康綺與他並肩跑在護欄外，運動鞋踏在地上沙沙作響，“上次你教我解數學題，說堅持到拐點就能看見新風景。”
    她的聲音混著涼爽的秋風拂過耳畔，周興望著她鬢角滑落的汗珠，忽然想起那個晚自習，他在草稿紙上畫著函數圖像，而她睫毛輕顫著數他講錯的步驟。
    正當他調整呼吸準備提速時，右側突然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李晶踩著帆布鞋追上來，發梢隨著跑動輕輕搖晃：“關鍵時候，怎麽能少了我？”
    她掏出濕巾替康綺擦去額頭的汗，又變魔術似的摸出一支棒棒糖遞向周興，“補充點能量吧，距離終點不遠了。”
    兩個女生陪跑的身影讓跑道邊的歡呼聲陡然升高。周興感覺後頸的皮膚發燙，不知是因為暴曬還是別的什麽。
    他刻意放緩腳步與她們齊平，聽見李晶在計算配速，康綺在哼他最愛的歌，混合著班上同學此起彼伏的加油聲，竟讓五千米漫漫長路的最後一段路程，生出了幾分旖旎。
    身後傳來粗重的喘息聲。跟在周興身後的選手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汗水，看著前方被星光般的女孩們簇擁的背影，胸中泛起酸澀的鈍痛。
    他的釘鞋在跑道上打滑，明明還有最後兩圈，可雙腿卻像墜入深潭般沉重。而不遠處，周興在女孩們的笑聲中，再度提速，開始準備衝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