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君權神授的時代，皇帝最大的合法性來源，莫過於受命於天。
    被所有人都認為是仙人降世的吳雨，此刻說出那句“望之不似人君”。
    這話的分量可想而知。
    皇帝隻感覺自己眼前陣陣發黑，身形晃動幾下，便一頭朝身後倒去，周圍人驚慌失措，亂成一團。
    吳雨隻掃了眼，便搖了搖頭，乘風而去。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輕飄飄一句話，會對整個朝堂產生怎樣的大地震。
    皇帝醒來後已是好幾個時辰之後，已在寢宮，身邊沒有大臣，隻有幾個小太監。
    他回憶起吳雨的那句話，心中暴怒無比，連連直罵：“妖人！妖人！”
    發泄完憤怒後，他隨即又陷入無比恐慌之中。
    “折子，朕要批閱折子，朕要洗心革麵，治理江山，做個好皇帝！”
    小太監搬來一大堆奏折，皇帝廢寢忘食地批閱起來。
    這一批就批到了第二天清晨。
    一個晚上，積壓的奏折批閱了許多，卻也不過九牛一毛。
    萬幸，奏折裏幾乎全是好事，國家無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各地時常皆有祥瑞獻上。
    皇帝心中的惶恐有所緩減。
    “來人，朕要上早朝！”
    他雖然神情憔悴，頭發散亂，但神采奕奕，此刻似乎渾身充滿了幹勁。
    隻是他吩咐下麵，卻沒聽到有人回答。
    “來人，朕要上早朝！耳朵聾了？朕要上朝！”
    喊了幾聲不見回應，皇帝暴怒不已，他將硯台砸向地麵，硯台砸得粉碎，房間發出偌大聲響。
    終於禦書房的門開了，一太監拿著一份奏折走了進來。
    “皇上，這是內閣今早遞上來的折子，請皇上禦覽。”
    皇帝怒道：“剛才朕說要上早朝，你們這些奴才為何沒人理會，想造反呐？朕還是皇帝！”
    太監說道：“請皇上先看看折子吧？”
    皇帝驚疑萬分，這個小小的奴才，居然敢跟他如此說話？
    “你是哪來的？為何朕以前沒見過你？黃錦呢？”
    “皇上，您忘了？黃總管昨天在城樓上就死了，凡是和那妖僧走得近的，昨日都暴斃而亡了。”
    皇帝記起來了，昨日在城樓上，確實有好幾名大臣和太監莫名暴斃。
    隻是他當時一心隻顧著關注仙人降妖，沒太在意。
    現在回想起來，心中卻是一陣後怕。
    那些人，怕是都被妖僧給控製了。
    “將折子呈上來，另外準備早朝。”
    皇帝見現在天才剛蒙蒙亮，就有折子遞上來，想來是大事，便先打算看看。
    太監遞上折子，躬身立在一旁，也不見走。
    不過皇帝沒注意到這些，他的目光被折子上的內容吸引了。
    治安疏三個大字，讓他心中湧起一股不安來。
    “臣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謹奏……”
    皇帝越往下看，心中越發惶恐，也越發憤怒，不待看完，他便將折子往地上的扔，大吼道：
    “反啦！反啦！目無君父，簡直目無君父……來人，查，給我查，這是誰指使的，給我一查到到底！”
    急切之間，他連“朕”的稱呼都忘了。
    這哪是什麽治安疏，分明是在細數他的罪行。
    罵他君道不正，隻顧修玄煉丹，不理朝政，以至朝綱不振，民心思變，社稷危如累卵。
    怎麽敢的？
    怎麽有人敢寫這種折子，怎麽有人敢將這種折子遞上來？
    正當他在禦書房瘋狂打砸發泄怒火時，又有太監跑了進來。
    “皇上，這是內閣加群臣聯名上書的折子……”
    皇帝搶過來一看，卻是讓他下“罪己詔”的折子。
    他隻覺眼前陣陣發黑，胸中一口鬱氣提不上來。
    呆愣了好半天，他突然“噗”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將麵前的折子染紅，隨即身子朝後倒去。
    此時皇帝又想到那句“望之不似人君”。
    這才不過一天時間，事態就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了嗎？
    皇帝心中惶恐無比，憤怒至極。
    皇權根基，隻因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已經開始動搖了。
    再次醒來，已是夜間，皇帝床邊圍滿了大臣。
    並沒別的事，而是來勸他早點下“罪己詔”的，而詔書大臣早已替他擬好，隻差蓋下大印了。
    皇帝隻覺悲涼，往日那些忠臣良將都去哪了？
    無奈之下，他隻得在詔書上蓋下大印，然後昭告天下。
    做完這些，他仿佛整個人都老了幾十歲，一夜時間，兩鬢斑白，華發已生。
    他，病倒了。
    但事情並未到此為止。
    當他從病榻上再次醒來時，整個寢宮擠滿了人，有熟悉的大臣，有陌生的麵孔，甚至還有帶刀的甲士。
    唯獨卻連一個貼身的太監和宮女都沒有。
    一個長須中年男人上前跪倒在皇帝榻前，高聲道：“陛下龍體欠安，理應休養，裕王仁德，可總理朝事……”
    皇帝悚然一驚，指著人群中的兒子喝道：“爾等意欲何為，逼宮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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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王跪地磕頭，“兒臣不敢！”
    滿屋子的人都跟著跪了下去，齊聲高呼，不過說的話卻與裕王不同。
    “請陛下退位讓賢，以保社稷穩固！”
    “反啦，反啦！”
    皇帝麵色猙獰，於病榻上坐起，指著滿屋子的人大罵。
    “爾等亂臣賊子，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朕的錦衣衛去哪了？朕的忠臣，朕的親軍都指揮使司呢？快來人，將這些亂臣賊子拖下去砍了！”
    麵對皇帝的暴怒，滿屋子的人隻是安靜地跪伏於地，任他怒罵。
    待他罵過之後，又是齊聲高呼，“請陛下退位讓賢，以保社稷穩固！”
    皇帝哭道：“朕已知錯，罪己詔都下了，諸位愛卿何至於此？
    “朕會改，從此勤政愛民，廣施仁德，就不能給朕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嗎？”
    終於裕王膝行上前哭道：“父親退位吧，再不退位，這天下便要亂了，如今流言肆起，民怨沸騰，寧王已經反啦！
    “再這麽下去，天下都要易主！世間居心叵測之輩不知凡幾，隱於暗處，虎視眈眈。
    “自古有雲：周失九鼎，秦失其鹿，漢失其玉，引天下共逐，得之則昌、失之則亡。
    “如今社稷傾覆，海內分裂，隻在旦夕之間，趁我朝神器還在，天命未失，趕緊放手吧父親！”
    這一番話如洪鍾大呂，在皇帝耳邊轟然炸響，震得他身形不停搖晃。
    不過是妖人一句“望之不似人君”的胡言而已，這才幾天工夫，怎麽就發展成這樣了？
    一言之威，可左右神器，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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