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煉金聖堂的核心，主教那間俯瞰著無垠海洋的辦公室內，空氣仿佛凝固著一種沉重的優雅。
    主教本人，正端坐在寬大的、由某種閃爍著星輝般微光的黑色木材製成的書桌後，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麵。
    他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標誌性的、看起來極為優雅從容的微笑。
    這笑容至少比丁天那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顯得更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在這優雅之下潛藏的，可能是更深的非人性。
    “主教大人，”侍立在一旁的秘書，一位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製服、麵容清秀卻難掩疲憊的女性，小心翼翼地開口。
    聲音在過於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有些突兀，“杜蘭達爾那邊………”
    主教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抬起了那隻戴著白手套、骨節分明的手，掌心向外，做了一個輕微下壓的動作。
    秘書的話語瞬間噎在喉間，像被無形的絲線勒緊。
    她立刻噤聲，微微垂首，等待著。空氣中隻剩下主教指尖敲擊桌麵的微弱“嗒、嗒”聲。
    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煉金聖堂巨大引擎維持浮空狀態的低沉嗡鳴。
    片刻的沉寂後，主教才緩緩放下手，目光從窗外浩瀚的、正逐漸被暮色浸染的海平麵收回，落回室內。
    他的聲音平穩得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在討論晚餐的菜單：“解決一下這次的事情。
    杜蘭達爾先暫時放一下，我相信她不會出現……大問題的。”
    他刻意在“大問題”上停頓了半秒，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撫秘書。
    秘書聽到這裏，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再說什麽，但最終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她太了解這位主教大人的行事風格——決定已下，不容置疑。
    優雅隨和也僅僅是看起來罷了。
    她利落地轉身，從旁邊一個懸浮的銀色檔案架上取下一份厚厚的、邊緣閃爍著微弱符文的文件，恭敬地雙手遞到主教麵前。
    “主教大人，關於萊塔大洲卡梅迪斯市……最新的監測報告。
    灰化侵蝕速率超出預期模型百分之三十七點五。
    目前……城市地表結構已有百分之九十八點三確認完全灰化，能量反應沉寂。
    但是，”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深層避難所及部分地下管網結構信號駁雜。
    生命體征探測儀仍有微弱且不穩定的反饋，綜合評估……內部可能還有幸存者。
    下麵，我們該怎麽辦？”
    主教修長的手指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
    他拆開特製的火漆，金絲般的長發隨著低頭的動作滑落肩頭，在黃昏最後的光線下流淌著熔金般的光澤。
    他那雙如同最上等祖母綠寶石雕琢而成的眸子，此刻正專注地掃過文件上冰冷的數字、能量圖譜和觸目驚心的城市俯瞰圖——
    那曾經繁華的都市，如今隻剩下大片大片死寂的、仿佛被巨大橡皮擦抹過的灰白。
    他的眼神在那些代表可能幸存者區域的微弱光點上停留了幾秒。
    隨即，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無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
    “預估幸存者……還有多少人？總城市人口，多少人？”他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那絲無奈。
    秘書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她清晰地報出那串令人窒息的數據：“根據最後撤離通道關閉前的記錄和現有探測反饋，樂觀估計……不超一百人。
    最不容樂觀的模型推演下，受困於深層且環境持續惡化的幸存人口……
    可能不會超過十人。
    總城市人口數量……登記在冊約一百二十萬人。
    在灰化爆發初期的混亂和第一波塵魔衝擊中……確認死亡及失蹤推定死亡人數約為七十萬人。
    剩餘約五十萬人中，通過緊急疏散通道成功撤離約四十九萬九千人左右。
    部分……確認在撤離過程中失聯，數量約一千人，基本無生還可能。”
    “一百二十萬……十人……”主教輕輕重複著這兩個數字，指尖無意識地在文件冰冷的頁麵上劃過，留下幾乎看不見的痕跡。
    他沉默了大約半分鍾，這半分鍾在秘書感覺裏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辦公室內的空氣仿佛都沉重得能壓垮人的脊椎。
    終於，主教抬起頭，那雙綠寶石般的眼睛看向秘書，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卡梅琳，你還記得……處理灰化的標準流程嗎？”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這讓秘書卡梅琳的心猛地一跳。
    卡梅琳立刻挺直了背脊，如同背誦教條般清晰而快速地回應，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是！主教大人。
    標準流程如下：第一步，偵測到灰化核心爆發點，確認無法遏製擴散後，最高權限拉響全域‘塵世挽歌’警報。
    所有‘快反部隊’快速反應獵塵者特遣隊）於三十分鍾內完成集結並空降至汙染區邊緣，建立初步防線並嚐試建立安全通道。
    同時，所有‘撤離部隊’大規模載具運輸及醫療後勤部隊）以最快速度抵達預定撤離點坐標，建立臨時安全區及醫療站。
    指揮中心同步規劃最優撤離路線，並啟動覆蓋全市或至少汙染核心區域的最高優先級廣播係統，循環播放撤離指令和安全點坐標。”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道：“第二步，以最快的速度，在‘黃金二十四小時’內，將響應廣播、自行抵達撤離點的幸存者進行身份核驗、基礎淨化處理後，通過安全通道撤離。
    與此同時，快反部隊與後續抵達的主力‘獵塵者部隊’協同。
    開始大規模清剿低階塵魔，壓製汙染核心能量逸散，為撤離爭取時間和空間。
    若在行動過程中，偵測到大量高等塵魔活性，特別是確認存在s級個體或……
    更恐怖的‘令使級’塵魔，前線指揮官將立刻上報，並啟動預案。”
    卡梅琳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冰冷，卻掩不住一絲微顫：“第三步……在確保大部分可接觸幸存者已撤離，且‘黃金二十四小時’時限達到。
    或前線部隊傷亡率超過閾值，或高等塵魔威脅等級突破臨界點，無法再維持安全通道時……
    無論區域內是否仍有偵測到的幸存者信號……一律執行……‘死亡協議’。”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
    “向該灰化區域，發射足以徹底淨化、抹平整片區域，使其回歸死寂狀態的‘煉金戰略性氫彈’。
    根據區域麵積和能量殘留等級，通常需要多枚覆蓋性打擊，確保無死角。
    同時，對於地下掩體、特殊合金建築、深層礦洞等常規轟炸難以徹底淨化的‘硬點’。
    追加發射具有鑽地及定向湮滅效果的‘煉金戰術性無汙染鑽地核彈’。
    目標：確保沒有任何生命體——無論是幸存者還是塵魔——
    能在打擊後殘存，徹底根除灰化汙染源再次擴散的任何可能性。”
    主教聽完，臉上那絲幾乎看不見的無奈似乎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以及一絲……微不可察的讚賞。
    他輕輕頷首：“很不錯。這不記得很清楚嗎？
    條理清晰，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銳利地落在卡梅琳略顯蒼白的臉上，“那麽，告訴我，卡梅迪斯……現在執行到哪一步了？”
    卡梅琳感到手心又開始不受控製地冒出虛汗，黏膩冰冷。
    每次走到這一步，每次需要她親口匯報，親手傳遞那最終的“死亡判決”，她都會這樣。
    她強迫自己穩住聲音：“回主教大人，卡梅迪斯……已經開始執行第三步。
    ‘黃金二十四小時’已進入最後倒計時。
    這次……爆發出的s級塵魔數量遠超預估，甚至檢測到疑似‘令使級’的次級能量波動。
    撤離窗口……最多還有兩個小時就將徹底關閉。
    第一批深入城區建立通道的快反部隊……已經開始交替掩護，準備……退場了。”
    她終究沒能完全掩飾住聲音裏那絲細微的顫抖。
    她仿佛能看到那些在絕望的灰白城市角落裏掙紮的微弱生命信號。
    也仿佛能看到那些即將按下發射按鈕的、同樣沉重卻不得不為之的戰友的手。
    她明白，這是冰冷的數學，是殘酷的邏輯。
    為了幾十個、甚至可能隻有幾個幸存者，去賭上更多獵塵者的生命。
    去冒讓汙染擴散、危及周邊數座城市、數百萬乃至上千萬人口的風險？
    這是一場被無限放大的電車難題，而扳動道岔的手，此刻就在她眼前這位優雅的主教手中。
    更不要說這一次的電車難題是放大無數倍的非對等。
    每一次“死亡協議”的簽署，都意味著他親手將那些還有微弱希望的人推向徹底的湮滅。
    這份罪孽的重量，卡梅琳僅僅是旁觀傳遞，就已覺得窒息。
    “準備一下。”主教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依舊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隻是在吩咐泡一杯茶。
    “執行‘死亡協議’。將卡梅迪斯市根據地質結構和能量殘留分布，劃分為四個象限。
    每個象限中心點及關鍵支撐點，部署一枚‘聖裁之炎’。
    參數設定為最大當量、最大覆蓋範圍，確保……
    徹底移平，不留任何高於地表的殘骸。同時，”
    他的目光掃過文件上標注的幾個地下避難所和工業區的坐標，“對b7、c3、d1這三個深層結構點，以及貫穿城市西區的舊地鐵網絡樞紐。
    追加……‘神罰之錐’。
    鑽地深度設定至地下一千米，湮滅半徑覆蓋所有已知通道和可能存在的空洞。
    參數校準務必精確，確保……沒有任何地方能藏下幸存者，與塵魔。
    連一粒攜帶汙染的塵埃……都不允許飄出來。”
    他似乎看穿了卡梅琳內心的翻江倒海，那優雅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個極淡的、近乎悲憫的弧度。
    他沒有看她，而是隨手從書桌一側堆疊如山的文檔中，精準地抽出一份看起來異常古老、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羊皮紙卷宗，輕輕推到了卡梅琳的麵前。
    “看看這個。
    卡地琉斯。230年前，萊塔大洲東岸，一座美麗的濱海城市。”
    主教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帶上了一絲追憶的冰冷，“規模和卡梅迪斯相仿，人口……也差不多。
    當時的灰化爆發模式……與今日卡梅迪斯如出一轍，初期被低估了擴散速度。”
    他頓了頓，綠寶石般的眸子似乎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那場慘劇，“當時的代行秘書……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像你一樣有衝勁，也像你一樣……懷有強烈的人道主義信念。
    不過與你不同的是，他是一名在我身旁待了近20年的秘書。
    他在執行流程的第三步時，前線部隊回報，在市中心一座未完全倒塌的鍾樓地下室裏，生命探測儀捕捉到了大約……近百個微弱的信號。
    大多是孩子。”
    卡梅琳的呼吸一滯。
    “那位秘書，”主教的聲音如同寒冰，“他認為，還有希望。
    他認為，標準流程是冰冷的機器，而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去抓住那微乎其微的希望之光。
    他力排眾議，壓下了‘死亡協議’的執行，親自帶領一支由他臨時抽調、最精銳的獵塵者組成的千人突擊隊。
    試圖強攻進去救人。”
    主教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那份古老的卷宗，上麵似乎還殘留著硝煙和絕望的氣息。
    “在當年的那個時候，不要說黑執事這種級別的天才，哪怕是普通執事都很少見。”
    “結果呢？”卡梅琳的聲音幹澀無比，盡管她已猜到了結局。
    “結果？”主教發出一聲極輕的、近乎歎息的冷笑，“他們成功突入了鍾樓。
    也確認了地下室確實有幸存者，大約八十多人，被倒塌的巨石和變形的金屬門困住。
    然而，就在他們開始破拆救援時……潛藏在地下更深處的‘令使級’塵魔——‘織亡者’蘇醒了。
    它一直在利用那些幸存者作為誘餌，汲取他們瀕死的恐懼和絕望來恢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