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姚萇和符登的最後決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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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泛起魚肚白時,天邊的啟明星尚未完全隱去,三人已出了長安城百裏。官道兩旁的蘆葦在晨風中簌簌作響,像無數雙低語的手,摩挲著過往行人的衣角,也摩挲著林婉清心頭的血痕。慕容垂背著慕容軒,腳步沉穩如踏實地的老牛,背上少年的呼吸漸漸勻淨,溫熱的氣息透過衣料,在他頸後暈開一小片濕痕——那是昨夜長安宮變中,慕容軒替林婉清擋下暗器時濺的血,此刻已凝成暗紅的痂。林婉清緊隨其後,碎影劍的劍鞘在晨光裏泛著冷光,劍穗上的綠鬆石隨著步伐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卻壓不住她心頭翻湧的亂緒:第七次刺殺姚萇,又失敗了。
途經一處官道驛站,青瓦土牆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頭伏臥的老獸,獠牙藏在門後。慕容垂忽然停步,鼻翼微翕:“此處有苻登的暗哨。驛站的炊煙不對勁,柴火濕得冒煙,卻偏要燒得旺,是故意引人注意。”他低頭看了眼背上的慕容軒,少年眉頭仍緊蹙著,似在夢中仍與敵人廝殺,嘴唇翕動著,隱約能聽見“婉清”二字。
話音未落,驛站的柴房後轉出個跛腳老卒,灰布短打沾滿油漬,腰間懸著半截斷矛——矛尖雖鏽,矛杆上雕刻的“鎮北軍”字樣卻仍清晰,那是前秦精銳的印記。老卒見了慕容垂,渾濁的眼睛裏猛地迸出光,踉蹌著跪地叩首,膝蓋撞在石板上發出悶響,震得地上的霜花簌簌掉落:“慕容公!陛下苻登)聽聞姚萇那賊子遇襲,連夜親率三萬鐵騎渡渭水而來,特命小的在此接應!”他哆哆嗦嗦從懷中掏出塊染血的帛書,布帛粗糙,邊緣被反複摩挲得發毛,“這是陛下昨夜親筆,說願與後燕聯手,先滅後秦,再分天下!”
林婉清上前一步,瞥見帛書末尾的朱砂印記——那是前秦皇室獨有的“日月紋”,日輪中嵌著個極小的“苻”字,筆畫裏藏著苻堅當年親授的筆法。她望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指尖不覺攥緊了劍柄,虎口被劍鞘上的綠鬆石硌得生疼,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昨夜長安宮內的廝殺仍在眼前:姚萇廊下的狂笑震碎了琉璃燈,碎片濺在百燕會的死士臉上;玄影的骨笛吹出攝魂的調子,讓她揮劍的手都險些發軟;那些倒下的弟兄,眼睛瞪得滾圓,像是在問“為何又是我們輸”。連續七次刺殺失敗,每一次都差半步就能刺穿姚萇的咽喉,卻總被莫名的變故打斷——或是突然竄出的侍衛,明明前一刻還在百米之外;或是無故折斷的劍穗,那是她母親留下的遺物,堅韌得能吊起十斤重物;或是恰好吹來的一陣迷眼風沙,早不刮晚不刮,偏在她劍尖要觸到姚萇皮肉時襲來。這些“巧合”像重錘敲在心頭,讓她第一次冷靜下來:單靠一把劍、一腔恨,或許真的撼不動姚萇的命數。慕容軒昏迷前那句“找苻登聯合”忽然在耳畔響起,此刻見這前秦信物,心中更添幾分觸動,也添了幾分對“天意”的不甘——憑什麽姚萇這等奸賊,能被老天護著?
慕容垂卻將帛書湊到鼻尖輕嗅,眉頭微蹙:“墨跡未幹,卻有陳年艾草味——這是西燕慕容永的書房特有的熏香。他當年在長安時,最愛用艾草混合龍涎香熏書簡,味道十年都散不去。”他將帛書擲回老卒腳邊,帛書落地時,露出老卒草鞋裏藏著的半截狼頭符——那是西燕黑鷹衛的信物,狼眼處鑲嵌的朱砂,與玄影毒箭上的顏料如出一轍。“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想借刀殺人,還需再練十年。”
老卒臉色驟變,猛地抽出斷矛刺向慕容垂後心,矛尖帶著風聲,顯然是練過硬功的好手。慕容垂不回身,僅憑耳力便知來勢,左臂微抬,“參合神功”的氣勁如無形屏障,斷矛距他三寸處戛然彎折,“哢嚓”一聲脆響,如枯枝斷裂。林婉清劍已出鞘,劍光如閃電劃過,老卒手腕齊斷,鮮血噴濺在柴房的木門上,漫開一朵妖異的花。痛呼倒地時,柴房後竟衝出二十餘名弓弩手,箭矢如蝗,箭鏃都淬著烏黑的毒液,在晨光裏泛著詭異的光,像極了姚萇眼中的陰狠。
“是西燕的‘黑鷹衛’。”慕容垂背著慕容軒仍步履穩健,雙掌翻飛間,氣勁卷起地上的碎石,竟將箭矢盡數擋下,碎石與箭鏃碰撞,發出密集的脆響,像無數把小錘在敲打著命運的門。“他們早想借後秦之手除我,如今見姚萇失利,便親自下場了。”他忽然低喝一聲,氣勁化作兩道氣旋,卷起兩支毒箭反射回去,精準釘穿了領頭者的咽喉,箭尾的白羽在風中顫動,像隻垂死的鳥,翅膀撲騰著,卻掙不脫死亡的陰影。
激戰間隙,林婉清一劍挑落兩名弩手,劍鋒切開弩手咽喉時,她甚至沒眨眼——自族人被姚萇屠戮那日起,她的眼淚就已流幹,隻剩眼底的冰與火。她望著滿地屍骸,忽然對慕容垂道:“慕容公,軒兒的提議或許可行。苻登與姚萇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以苻堅牌位誓師,氐族舊部紛紛歸附,此刻正是借力的良機。若能聯手,兩軍夾擊,姚萇首尾難顧,關中可複。”她想起父親藏書裏的《秦燕戰策》,書中記載林家曾護苻堅西逃,與苻登之父苻敞結下過命的交情,“家父臨終前留有信物,定能取信苻登。”她頓了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不信姚萇能永遠躲在天意的羽翼下。”
慕容垂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你能想通這點,甚好。姚萇的根基在關中,苻登的勢力在隴右,若兩軍夾擊,後秦首尾難顧。隻是苻登此人執念太深,認定自己是前秦唯一正統,未必肯輕易信人。”他望向西北方,那裏的天際線隱現山巒,正是苻登駐軍的安定方向,晨霧在山尖纏繞,像條無形的鎖鏈,“需得有讓他動心的籌碼——比如,能破他久攻不下的長安防禦陣的法子。”
三日後,風陵渡的客棧裏,慕容軒悠悠轉醒。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他掙紮著坐起身,喉間一陣腥甜,卻強忍著咽了回去——他知道林婉清就在身邊,不能讓她看見自己虛弱的模樣。林婉清端著藥碗進來,見他醒了,手一抖,藥汁濺在桌案上,騰起嫋嫋熱氣。“你醒了?”她聲音發顫,連忙放下碗想去扶他,卻被他按住手。
“我沒事。”慕容軒笑了笑,眼底卻泛著疲憊,“婉清,你說的聯合苻登,我覺得可行。”他抓過紙筆,指尖因失血過多而微微顫抖,卻仍寫得筆力遒勁:“我這就修書一封。家父曾與苻登之父苻敞在枋頭之戰中共過事,信中提及‘共複長安,分治河北’,他必不會拒絕。”他忽然想起懷中的《太公秘書》,摸索著掏出來,牛皮封麵已被血水浸透,卻仍完好無損,眼中閃過自信,更閃過對林婉清的堅定,“此書裏記載著薑子牙的行軍布陣之法,尤其是對付固守之敵的‘三壕困敵術’,對付姚萇的老弱殘兵,綽綽有餘。婉清,我定會幫你報仇,哪怕……哪怕要與天爭。”
林婉清望著他肩胛未愈的傷口,那裏還纏著厚厚的紗布,是昨夜替他換藥時親手纏的。她鼻子一酸,別過頭:“你先養好傷再說。報仇的事,不急。”
“怎麽能不急?”慕容軒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她心頭一顫,“我知道你每晚都做噩夢,夢見你爹娘死在姚萇刀下。婉清,我答應過你,要讓姚萇血債血償。”
半月後,安定城外的苻登大營。連綿的營帳如白色的海洋,營門口豎著苻堅的靈位旗,黑色的“秦”字在風中獵獵作響,像在向蒼天控訴。中軍帳內,苻堅的牌位供奉在高台之上,檀香嫋嫋,牌位前擺滿了苻堅生前愛吃的杏仁餅,餅上的芝麻仍粒粒分明,卻早已幹硬如石。苻登身著素服,正對著牌位禱告,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陛下,臣無能,讓姚萇那賊子在長安耀武揚威至今……三年了,臣每夜都夢見您在五將山受辱,可臣就是……就是殺不了他!”聽聞慕容軒與林婉清求見,他揮了揮手,眼中閃過警惕,更多的卻是一絲對“天意”的疲憊:“讓他們進來。後燕與我前秦素有嫌隙,別是來探虛實的。”
當看到林婉清手中那半片繡著“林”字的絲帕——絲帕邊緣繡著株迎客鬆,鬆針的針法是苻堅獨有的,每一針都帶著當年的倉皇與決絕——苻登猛地站起,打翻了案上的酒爵,酒液濺在牌位前的杏仁餅上,暈開深色的痕跡,像滴遲來的淚。“你是林將軍的女兒?林肅將軍的女兒?”他上前一步,抓住林婉清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當年你父親護著陛下從五將山突圍,身中七箭仍不肯退,陛下常說,林家滿門忠烈……可陛下還是死了,死在姚萇那賊手裏!這世道,忠烈有什麽用?”他忽然鬆開手,踉蹌著後退,眼中的火焰熄滅了,隻剩下灰燼般的絕望。
林婉清單膝跪地,將絲帕舉過頭頂,聲音在顫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家父臨終前囑咐,若遇前秦正統,當效犬馬之勞。姚萇弑君篡國,我與他不共戴天,願率百燕會三千死士,助陛下複奪長安。姚萇的命再硬,我也要親手剜出來!”
慕容軒適時呈上《太公秘書》的抄本,紙張是特製的桑皮紙,防水防火,他將抄本遞過去時,指尖刻意避開了林婉清的手——他手上的傷還沒好,怕蹭到她。“此書可助陛下破姚萇的防禦陣,其中‘拒守必掘三壕,待敵疲而擊之’的法子,恰好能解長安之圍。若能取勝,後燕隻求河北三郡,其餘土地、人口,盡歸前秦。”他看著苻登,更像是在對林婉清保證,“婉清,這次我們一定能成。”
苻登翻看抄本,見其中不僅有布陣圖,還有“敵軍缺糧時,可詐敗誘其搶糧,再設伏圍殲”的批注,墨跡旁還畫著小小的箭頭,標注著姚萇軍隊的薄弱點。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好!好!明日我便下令,兵分三路,直逼胡空堡!”他指著帳外操練的氐族騎兵,那些騎兵鎧甲雖舊,卻個個眼神凶狠,馬鞍旁懸著苻堅的畫像,“這些都是當年隨苻堅陛下征戰的舊部,見了姚萇的人,眼睛都紅了。胡空堡是姚萇的糧倉,拿下那裏,長安便成了孤城!到時候,我倒要看看,天還能護他到幾時!”
太元十二年387年),胡空堡之戰打響。苻登依《太公秘書》之法,在堡外掘出三道深壕,壕寬三丈,深兩丈,壕中埋下尖刺與竹簽,寒光閃閃,像張開的獠牙。而後派老弱兵卒在堡前辱罵姚萇,言辭極盡羞辱,從他的出身罵到他的謀逆,連玄影的骨笛都罵成了“喪門棒”。姚萇果然中計,親率三萬大軍來攻,卻被壕溝阻攔,騎兵無法衝鋒,步兵剛填壕溝便被苻登的弓箭手射殺,屍體堆積在壕溝裏,很快便填滿了半條溝,血腥味順著風飄出十裏地。
慕容軒見狀,率百燕會死士突襲後秦側翼,裂石弩箭如雨般射向敵陣,弩箭尾端的“腐骨水”濺到皮膚上,立刻冒出白煙,慘叫聲此起彼伏。他親自操控最大的那架“裂石弩”,瞄準了城樓上的姚萇——那弩箭是他連夜打磨的,箭頭淬了百燕會的秘藥,號稱“見血封喉”。他盯著城樓上那個身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心裏默念:婉清,看我的。
林婉清的“急風驟雨劍法”在亂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劍光閃過,後秦偏將紛紛落馬。她一劍刺穿一名羌族死衛的咽喉,溫熱的血噴在臉上,她眼皮都沒眨,反手又是一劍,削斷了另一名死衛的手腕。餘光瞥見胡空堡的城樓上,姚萇正站在那裏冷笑,身邊的玄影手持骨笛,笛音尖銳,刺得人耳膜生疼。她殺紅了眼,踩著屍骸衝向城樓,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殺了姚萇!為爹娘報仇!為百燕會的弟兄報仇!
眼看勝利在望,慕容軒的裂石弩已拉滿,箭頭直指姚萇的胸口,連他鎧甲上的鱗片都看得清清楚楚;林婉清距城樓隻剩十步,碎影劍的寒光已映亮了姚萇的臉,他嘴角的獰笑都清晰可見;苻登的軍隊正呐喊著填平最後一道壕溝,勝利的歡呼仿佛已到嘴邊。忽然,一陣狂風毫無征兆地卷起,漫天黃沙瞬間吞沒了天地,能見度不足三尺。壕溝裏的尖刺被沙掩埋,原本阻礙敵軍的壕溝,竟成了苻登軍隊的陷阱——不少前秦士兵被風沙迷了眼,失足跌入壕中,慘叫聲被風聲吞噬。
慕容軒的弩箭射偏了,擦著姚萇的耳邊飛過,釘在城樓的柱子上,箭尾嗡嗡作響,像在嘲笑他的徒勞。他急得捶了弩機一拳,手背立刻紅腫起來。林婉清被風沙迷了眼,腳步一頓,城樓上的箭雨便射了下來,她揮劍格擋,手臂還是被劃傷,血珠立刻滲了出來,在風沙裏格外刺眼。
“哈哈哈!天助我也!”姚萇在城樓上狂笑,聲音穿透風沙,“苻登!林婉清!你們鬥得過我,鬥得過天嗎?”
姚萇抓住時機,在城樓上大喊:“全軍撤退,固守營寨!”他竟學起了當年王翦對付李牧的策略,下令士兵在胡空堡周圍築起高牆,深挖壕溝,任苻登如何挑戰都閉門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