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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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褡褳裏掏出個布包,層層解開,裏麵是一疊泛黃的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字,字跡娟秀,像娘的筆跡,卻更顯稚嫩,帶著點孩童的天真。
    “這是你娘的日記,小時候記的。”老頭把紙遞給陸清泉,指尖有些發顫,“她總說忘了家在哪兒,其實啊,是不敢記。你外公走那年,讓她對著梨木牌發誓,這輩子都不能回去,怕仇家找上門。可她心裏啊,天天都在數青溪鎮的石板路有多少塊,老梨樹的枝椏往哪邊長,數著數著,就把自己數糊塗了。”
    陸清遠拿起一張紙,上麵畫著個小院,院裏有棵歪脖子樹,樹下站著兩個紮辮子的小姑娘,一個高些,一個矮些,旁邊歪歪扭扭寫著:“我和阿妹,梨樹下等媽回家。阿妹說要摘最大的梨給媽。”
    他忽然想起娘總在夢裏喊“阿慧”,原來不是胡話,是在喊她的妹妹。那些他以為是胡言亂語的囈語,全是娘藏了一輩子的念想。
    “那我姨呢?”陸清泉的聲音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手裏的紙頁薄得像蟬翼,生怕一使勁就捏碎了。
    “你姨在青溪鎮守著老院子呢。”老頭從褡褳裏又摸出個銀鐲子,上麵刻著朵梨花,花瓣上還沾著點泥土,像是剛從地裏刨出來的,“這是你外婆給你娘留的,說要是有一天能見麵,就把這個給她。現在啊,該給你們了。”
    他把鐲子放在石桌上,雨水打在上麵,映出細碎的光:“秀蘭臨走前說,讓你們別守著這破院子了,回青溪鎮去。那裏有你們的根,有你娘記了一輩子的家,還有你姨熬的梨膏,跟你外婆做的一個味兒。”
    兄弟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鬆動。
    守著這座院子,是為了留住娘的記憶,可如果娘的記憶裏,最亮的地方是青溪鎮的老梨樹,那他們是不是該去看看?看看那棵結著甜梨的樹,看看娘小時候奔跑的青石板路,看看那個叫阿慧的姨。
    “可……”陸清遠撓了撓頭,雨水順著發梢滴進脖子裏,涼颼颼的,“我們走了,這院子咋辦?爹回來該找不到我們了。”
    “你爹?”老頭笑了,缺了的門牙漏著風,“他早就回青溪鎮去了,當年要不是你娘記不清路,他早帶著你們娘倆尋過去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至於這院子,你曾祖父,你祖父他們會管著。再說了,記憶這東西,不是靠院子鎖著的。你娘要是想你們了,風一吹,風鈴響,那就是她在跟你們說話呢。”
    他指了指廊下的風鈴,那串鈴兒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叮鈴叮鈴,脆生生的,真像誰在雨裏笑,笑得前仰後合。
    老頭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咧開嘴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菊花:“對了,忘了告訴你們,我是你們娘的師父,教她識文斷字,還教她怎麽爬樹偷梨。按輩分,你們得叫我姥爺。”
    他揮揮手,竹筐晃了晃,剩下的梨在裏麵滾動,發出悶悶的響聲,“我在青溪鎮等你們,給你們做冰糖雪梨,用老梨樹的果子,甜得能粘住牙,讓你們吃了就不想走。”
    腳步聲漸漸遠了,像風吹過落葉,輕飄飄的,卻在兄弟倆心裏掀起了浪,一波接一波,拍得眼眶發熱。
    陸清泉拿起銀鐲子,放在手裏掂了掂,冰涼的金屬上,仿佛還帶著外婆和娘的溫度。梨花香混著雨水的氣息,在空氣裏彌漫開來,像是娘在說:“去吧,去看看我的家。”
    那天傍晚,春桃來收拾東西,見兄弟倆在打包行李,嚇得手裏的撣子都掉了:“兩位小少爺,你們要去哪?這天都快黑了,外麵還下著雨呢!”
    陸清泉指了指窗外的風鈴,風鈴正響得歡,像是在催促。“回家。”他說,聲音裏帶著前所未有的輕快。
    陸清遠扛著包袱,走到院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西跨院。
    雨停了,夕陽從雲縫裏鑽出來,斜斜地照在窗台上,那裏還放著娘沒繡完的帕子,針腳歪歪扭扭,像她年輕時奔跑的腳印,跌跌撞撞,卻充滿力氣。他忽然覺得,娘並沒有走遠,她隻是先一步回了青溪鎮,在老梨樹下,笑著等他們。
    離開的那天,陸家在家的人都來送。老管家握著陸清泉的手,紅著眼說一定把院子照看好,石榴樹結果了就給他們寄去,等著他們回來看看。
    陸清泉笑著點頭,心裏卻知道,或許不會常回來了。但這沒關係,因為娘的記憶,已經跟著他們的腳步,朝著青溪鎮的方向去了。那些刻在心裏的牽掛,比任何磚瓦都牢固。
    走到大門口時,陸清遠忽然停住腳,側耳聽著。風從身後吹來,帶著西跨院風鈴的聲音,叮鈴,叮鈴,像娘在說:“路上慢點,娘在老梨樹下等你們吃梨呢。”
    他拉了拉陸清泉的袖子,指著前麵蜿蜒的山路:“泉兒,快走,姥爺說老梨樹的梨,甜得能粘住牙,去晚了怕是要被他吃光了。”
    陸清泉笑著點頭,腳步輕快起來。
    陽光穿過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像青溪鎮的石板路,也像娘日記裏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簡單,卻溫暖。
    原來所謂的歸宿,從來不是一座固定的院子,而是心裏裝著的那些人,那些牽掛。就像娘無論走到哪裏,心裏都裝著青溪鎮的老梨樹和外婆的冰糖雪梨,而他們心裏,裝著娘的笑,裝著西跨院的風鈴,裝著那句“回家”。
    風又起了,風鈴的聲音遠遠傳來,這一次,兄弟倆都聽出了那笑聲裏的輕快——像是卸下了重負,像是終於回了家。
    而他們腳下的路,正朝著家的方向,一直延伸下去,路上灑滿了陽光和梨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