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有爹有娘有妹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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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遠和陸清泉站在青溪鎮的石板路口時,鞋上的泥還帶著山路的潮氣。風裏飄著熟梨的甜香,混著河水的腥氣,比娘日記裏寫的更鮮活,像幅潑了蜜的水墨畫。
\"哥,你聞著沒?真有梨味兒。\"陸清泉的喉結動了動,手裏的銀鐲子被攥得發燙。那鐲子上的梨花紋路,被兩人一路摩挲得發亮,像是長了層包漿。
他們按著姥爺臨走時畫的簡圖,順著河沿往南走。
青溪鎮的房子果然像娘日記裏畫的那樣,牆根都沾著水跡,門楣上掛著曬幹的梨皮,黃澄澄的像串小燈籠。
有個紮羊角辮的丫頭蹲在河邊捶衣裳,木槌砸在石板上\"砰砰\"響,驚飛了水麵上一群白鴨子,嘎嘎叫著撲棱棱掠過頭頂。
\"請問,您知道陸錦棠住在哪兒嗎?\"陸清遠攔住個挑著梨筐的老漢,筐裏的梨熟得發亮,果皮上還沾著絨毛。
老漢眯眼打量他們半天,忽然笑了,缺了顆牙的嘴漏著風:\"找陸先生啊?往前第三個巷口,門口栽著兩棵梨樹的就是。他婆娘今兒還在巷口賣梨膏呢,甜得能粘住舌頭。\"
兄弟倆心裏同時咯噔一下。
爹的名字沒錯,可\"婆娘\"兩個字像根刺,紮得人喉嚨發緊。
陸清泉捏了捏袖口裏的梨木牌,牌角的缺口硌著掌心,提醒他這不是做夢。
走到巷口時,陸清遠突然拽住弟弟的胳膊。
巷尾那戶人家門口,果然立著兩棵老梨樹,枝椏歪歪扭扭地探過牆頭,樹下擺著個竹編攤子,一個穿藍布衫的婦人正低頭往瓦罐裏舀膏子,側臉的輪廓在夕陽裏柔和得像塊暖玉。
那婦人抬手攏頭發時,陸清泉的呼吸猛地頓住了——她耳後那顆小小的朱砂痣,跟娘的一模一樣。
\"來兩斤梨膏。\"有個熟客笑著搭話,\"楊姑娘,你家老陸呢?又去給丫頭編木蜻蜓了?\"
\"可不嘛,慣得沒樣兒。\"婦人笑著回頭,聲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糖。
就在她轉頭的瞬間,陸清遠手裏的包袱\"咚\"地掉在地上。包袱裏的梨木牌滾出來,在青石板上打了個轉,停在一雙布鞋前。
那是爹的鞋。黑布麵,千層底,鞋跟磨得有點歪,跟他留在老宅臥房裏的那雙一模一樣。
陸錦棠正蹲在梨樹底下,手裏拿著塊梨木削得起勁,木屑簌簌落在他的青布褂子上。聽到動靜,他抬頭看來,手裏的刻刀\"啪嗒\"掉在腳邊。
\"爹?\"陸清泉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葉子。
陸錦棠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眼裏的震驚像投進水裏的石子,一圈圈蕩開。
倒是那婦人先反應過來,笑著站起來:\"當家的,這是你朋友?\"
這一笑,陸清遠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她笑起來眼角的細紋,說話時微微歪頭的樣子,跟記憶裏娘病好時的模樣分毫不差。可她的眼睛裏沒有病氣,亮得像浸在水裏的黑葡萄,帶著他從未見過的輕快。
\"娘?\"他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婦人愣了愣,隨即笑了,伸手擦掉陸錦棠嘴角的木屑:\"這小哥兒真會開玩笑,我哪有這麽大的兒子。\"
就在這時,屋裏跑出個梳著雙丫髻的五六歲的小姑娘,懷裏抱著個布娃娃,一頭撞在陸錦棠腿上:\"爹,木蜻蜓做好沒?隔壁阿姐說要跟我比誰的飛得高。\"
\"快了快了。\"陸錦棠慌忙撿起刻刀,手卻在發抖,\"曉曉,帶這兩位小哥哥進屋喝碗梨水。\"
\"曉曉?\"陸清泉猛地抬頭,看那婦人溫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看她轉身時藍布衫的衣角掃過梨樹下的陰影,看她走進的那扇門,門楣上掛著塊木匾,上麵刻著三個字——\"梨香居\"。
他忽然想起娘日記裏的最後一頁,畫著個小院,院裏有梨樹,樹下有個紮丫髻的小女孩,旁邊寫著:\"若有來生,想給阿誌生個女兒,叫曉曉,像我,也像阿慧。\"
小姑娘仰著小臉看他們,眼睛跟那婦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哥哥,你們是我爹的學生嗎?我爹教鎮上的人寫字呢。\"
陸清遠蹲下身,看著小姑娘腕上的銀鐲子,跟他們手裏的那個一模一樣,隻是上麵刻的是朵含苞的梨花。\"你叫曉曉?\"
\"嗯!我娘說,我跟她小時候一個名字。\"小姑娘驕傲地挺挺胸,\"我還有個阿慧姨,住在隔壁,她會做梨花糖,可甜了!\"
陸清泉站在梨樹下,看著爹重新拿起刻刀,卻怎麽也削不好那隻木蜻蜓。
看著娘端著梨水從屋裏出來,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作響,跟西跨院的風鈴一個調子。
看著陽光穿過梨樹葉,在他們身上灑下細碎的光斑,像娘日記裏畫的那樣,溫暖得讓人想哭。
原來姥爺說的\"回家\",是這個意思。
這裏有爹,有娘,有妹妹,有阿慧姨,有老梨樹,有冰糖雪梨,有娘記了一輩子的青石板路。
這裏沒有藥味,沒有咳嗽聲,沒有西跨院的冷清,隻有煙火氣,隻有笑聲,隻有娘應得的、卻在他們那個世界裏從未得到過的幸福。
\"哥,咱走吧。\"陸清泉撿起地上的包袱,聲音啞得像被梨膏粘住了喉嚨。
陸清遠點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院裏。
爹正笨拙地給娘攏頭發,娘笑著拍開他的手,陽光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像鍍了層金。
小姑娘舉著剛做好的木蜻蜓,在梨樹下跑來跑去,銀鐲子的響聲脆生生的,像串流動的月光。
他們悄悄退到巷口,沒再回頭。
風裏的梨香更濃了,混著隱約的笑聲,溫柔得像娘的手,輕輕推著他們離開。
走到山口時,陸清遠忽然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那半塊梨木牌,埋進了土裏。
陸清泉也解下腕上的銀鐲子,放在木牌上麵,用土輕輕蓋好。
\"走吧。\"陸清遠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咱也該回家了。\"
他們身後,青溪鎮的炊煙正嫋嫋升起,混著梨香,在暮色裏纏纏繞繞。遠處傳來木槌捶衣裳的聲音,砰砰,砰砰,像誰在敲著時光的鼓點。
西跨院的風鈴,大概又在響了吧。
陸清泉仿佛聽見了那聲音,叮鈴,叮鈴,像娘在笑,像妹妹腕上的銀鐲子在響,像青溪鎮的風穿過老梨樹,輕輕說著:
別牽掛,都好著呢。
日子嘛,就該像這風鈴,叮叮當當地響著,才熱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