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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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香居的炊煙剛漫過牆頭,楊明汐端著梨膏罐子的手突然一抖。
    琥珀色的膏子濺在青石板上,像幾滴凝固的淚。她沒顧上擦,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攥住了,不是平日裏偶發的心悸,是帶著倒刺的疼,一下下往肉裏鑽,疼得她彎下腰,額頭抵在冰涼的罐壁上,才勉強沒栽倒。
    “怎麽了?”陸錦棠丟下刻刀跑過來,扶住她時,指尖觸到一片滾燙的冷汗。
    他這才發現,她臉色白得像褪了色的藍布衫,嘴唇咬得發紫,眼裏蒙著層水汽,卻不是平日笑起來的溫潤,是驚惶,像迷路的孩子。
    “心口……疼……”楊明汐的聲音碎在齒間,每說一個字,都像扯動了胸腔裏的傷。她想抓住陸錦棠的手,指尖卻抖得厲害,隻能胡亂地抓著他的袖口,“阿誌,我好像……忘了什麽……”
    陸錦棠的心猛地沉下去。
    他扶著她往屋裏走,廊下的梨葉被風掃得沙沙響,像是誰在耳邊低語。他知道這一天或許會來,卻沒想過會這樣猝不及防,帶著撕心裂肺的疼。
    “先坐下歇歇,我去拿藥。”他想扶她到竹椅上,卻被她死死拽住。
    “不是病。”楊明汐搖頭,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燙得驚人,“是心裏空了塊地方,風往裏灌,疼得慌……我剛才好像聽見有人喊我……喊我……”
    她卡殼了,那個稱呼就在舌尖,卻像被什麽堵住,怎麽也吐不出來。可那聲音太清晰了,帶著少年人的沙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像根細針,紮破了她混沌的記憶。
    碎片開始湧上來。
    是冬夜裏亮著的油燈,兩個小小的身影趴在床邊,一個攥著她的衣角,一個往她嘴裏塞蜜餞,說“娘吃了就不苦了”;
    是廊下的風鈴,斷了鈴舌的那天,有個半大的孩子蹲在地上哭,說“都怪我沒看好”;
    是梨木牌,缺了角的那塊,被一雙小手攥得發亮,說“娘別怕,我護著你”……
    這些畫麵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心上,每一片都帶著疼。
    “剛才……剛才那兩個年輕人……”楊明汐猛地抬頭,眼裏的水汽散去些,露出驚惶的清明,“他們是誰?我看他們的時候,心口就像被刀剜似的……”
    陸錦棠扶住她的肩膀,指尖都在發顫。他看著她眼裏那些零碎的光,知道再也瞞不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風把梨香吹進屋裏,纏在她散亂的發間,才啞著嗓子開口:
    “阿汐,那是清遠……和清泉。”
    楊明汐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沒聽懂。
    “我們的……大兒子,和小兒子。”陸錦棠的聲音低得像埋在土裏的歎息,“他們從老宅來的,找我們來了。”
    “轟”的一聲,像是有驚雷在腦子裏炸開。
    心口的疼驟然加劇,不是攥緊的疼,是裂開的疼,帶著血,帶著淚,帶著十多年被強行剜去的記憶,呼嘯著衝出來。
    她終於想起那個哽在舌尖的稱呼了——
    “娘。”
    是清遠喊的,聲音又啞又澀,像怕驚著她。
    是清泉看她的眼神,帶著怯,帶著盼,像小時候她生病時,他扒著門框看她的模樣。
    他們長大了,長高了,可眉眼間的影子,明明就是她放在心尖上疼了那麽多年的孩子。她怎麽會忘了?怎麽敢忘了?
    “他們走了?”楊明汐猛地站起來,腿一軟,差點摔倒。
    陸錦棠趕緊扶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她踉蹌著往門口跑,藍布衫的衣角掃過梨膏攤子,瓦罐“哐當”摔在地上,琥珀色的膏子混著碎瓷片,像她此刻的心,碎得一塌糊塗。
    “他們往哪走了?”她的聲音變了調,帶著哭腔,又急又慌,“阿誌,他們是不是生我氣了?他們是不是覺得我不要他們了?”
    “沒有,他們沒有……”陸錦棠追上去,看著她瘋了似的往巷口跑,隻能在後麵緊緊跟著,“他們隻是……還沒準備好……”
    楊明汐哪裏聽得進去。
    她腦子裏全是那兩個孩子轉身時的背影,清瘦,挺拔,卻帶著說不出的落寞。
    他們一定是怨她的,怨她忘了他們,怨她在這裏過著安穩日子,把他們丟在老宅,守著那些苦澀的記憶。
    她跑出巷口,跑過河邊捶衣裳的婦人,跑過賣梨花糖的攤子,腳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咚咚”響,像敲在她的心上。風吹亂了她的頭發,眼淚糊住了視線,她卻不敢停,生怕慢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
    “清遠!清泉!”她朝著山口的方向喊,聲音被風撕得粉碎,“等等娘!娘記起來了!娘想起來了啊!”
    路邊的人都停下手裏的活,看著這個平日裏溫婉的婦人瘋了似的奔跑,眼裏滿是詫異。隻有陸錦棠知道,她不是瘋了,她是找回了自己丟失的魂魄,正拚了命地想去撿拾那些散落的碎片。
    快到山口時,她看見了。
    夕陽把山口的影子拉得很長,那兩個穿著灰布衫的少年,正蹲在一棵老梨樹下,手裏拿著小鏟子,小心翼翼地埋著什麽。風吹起他們的衣角,露出裏麵磨得發亮的布紋,像她當年給他們縫的貼身小褂。
    楊明汐的腳步頓住了,像被釘在原地。
    她看見陸清遠從懷裏掏出半塊梨木牌,缺角的那塊,正是她當年和師父在外麵行醫時被兵災衝散時,攥在手裏最後鬆開的東西。
    陸清泉解下腕上的銀鐲子,梨花紋路被摩挲得發亮,那是她給他們做的滿月禮,一個刻了“清”,一個刻了“泉”。
    他們把木牌和鐲子埋進土裏,又堆上幾塊石頭,像在埋葬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清遠……”楊明汐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洶湧而出,“清泉……”
    兄弟倆猛地回頭,看到站在夕陽裏的婦人,她的藍布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臉上滿是淚水,眼神裏的痛苦和悔恨,像兩把鈍刀,割得他們心口發疼。
    陸清遠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喉嚨像被堵住了。他看到娘哭了,不是在老宅病榻上那種虛弱的嗚咽,是撕心裂肺的哭,像個弄丟了珍寶的孩子,哭得渾身發抖。
    “娘……”陸清泉的聲音剛出口,就被楊明汐的哭聲淹沒了。
    她朝著他們撲過來,腳步踉蹌,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到了近前,卻不敢再往前走,隻是站在那裏,看著他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上,濺起細小的塵土。
    “是娘不好……”她哽咽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娘不該忘了你們……娘不該讓你們自己在老宅……娘對不起你們……”
    陸清遠看著她哭得通紅的眼睛,那裏麵的疼,和他每次想起娘病中模樣時的疼,是一樣的。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娘也是這樣,在他摔破膝蓋時,抱著他掉眼淚,說“都怪娘沒看好你”。
    原來,娘還是那個娘。
    隻是被命運捉弄,丟了一段記憶,受了一場苦。
    “娘,我們沒怪你。”陸清遠走上前,聲音啞得厲害,“我們就是……來看看你好不好。”
    楊明汐看著他,看著他額角那道淺淺的疤——那是小時候爬樹掏鳥窩摔的,她當時心疼得掉了好幾天眼淚。她伸出手,想摸摸那道疤,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怕這隻是一場夢,一碰就碎了。
    “好……娘很好……”她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是娘沒有你們,怎麽會好呢?你們是娘的命啊……”
    陸清泉蹲在地上,眼淚也掉了下來。他看著那塊埋著木牌和鐲子的土堆,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是埋不掉的。比如血脈,比如牽掛,比如刻在骨子裏的母子情。
    “娘,我們……”他想說他們本來打算走的,卻被楊明汐一把抱住了。
    她的懷抱很輕,帶著梨膏的甜香,和記憶裏那個總是帶著藥味的懷抱不一樣,卻又一樣溫暖,一樣讓人安心。
    “不走了,好不好?”楊明汐把臉埋在他的頭發裏,聲音哽咽,“跟娘回家,娘給你們做冰糖雪梨,用後院的老梨樹果子,甜得能粘住牙……娘給你們補衣裳,給你們縫新鞋……別走了,啊?”
    陸錦棠站在不遠處,看著相擁而泣的三人,眼眶也紅了。風吹過山口,帶著梨花香,帶著河水的腥氣,帶著遲來了好幾年的團圓味。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山口的老梨樹下,埋著過去的遺憾,也埋著不願被遺忘的念想。而樹的另一邊,是重新拚湊起來的家,有哭,有笑,有疼,有暖,像所有尋常人家一樣,開始了遲到太久的日子。
    隻是往後的每個黃昏,楊明汐總會站在梨樹下,看著巷口,直到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才笑著轉身,往屋裏喊:“清遠,清泉,快來吃梨,再不吃,就被你爹吃光了!”
    廊下的風鈴響起來,叮鈴叮鈴,像在應和,像在說:
    回來了,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