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小鎮的一天並不從屋簷下的滴水聲，或是高山呼嘯的風聲開始，它始於從大食堂飄來的麵包香氣。
    莫塔利安站在窗前，看著三三兩兩的居民走向大食堂。他們的交談聲輕柔而和緩，全然不像他記憶中見過的那樣，隻會恐懼尖叫。這些聲音裏，沒有顫抖也沒有絕望，唯有平靜祥和的日常氣息悄然流淌。
    就在不久前，他還會將這樣的聲音斥為軟弱的表現。他的世界裏從來沒有輕鬆這個詞。
    但這段時間裏，科茲引領他感受了諸多前所未有的新鮮事物。
    比如那種有著高低起伏、韻律之美的聲音，被稱作“歌聲”，比如人們可以因為一個簡單的笑話就開懷大笑。
    更讓他驚訝的是，小鎮居民並不畏懼他。
    盡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曾是納克雷的走狗和仆從，但經過科茲的介紹後他們開始明白，莫塔利安和他們一樣，都是霸主暴政下的受害者——他們心中懷有完全相同的憎恨。
    至於他那異於常人的身高——在科茲以及阿斯塔特們出現後，人們早已見怪不怪。他們隻是將這些身材高大魁梧的身影，當作是某個天生高大的種族，而非霸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改造實驗所誕生的產物。
    八點整，工人們扛著工具走向建築工地。莫塔利安注意到，這裏的房屋建造速度驚人，不過並不是因為工人操作熟練。
    真正發揮關鍵作用的，是一種具備速幹成型特性的混凝土——它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凝固硬化，為房屋搭建提供穩固支撐；還有那些早已提前製作完備的房屋金屬構件。如此一來，後續的建造工作其實變得相當簡單，隻需按照既定規劃將各個部分拚接整合，一座嶄新的房屋便很快成型。
    工人們上午的勞作通常會持續四個小時左右，隨後便迎來午休時刻。
    午休大約持續一個小時，到大食堂吃完午飯，再經過短暫的休憩之後，工人們又會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再持續四個小時的辛勤勞作，直至夜幕降臨，晚飯時間來臨。
    晚飯時間遠比午飯更加輕鬆，大食堂以及任何允許飲食的公共區域，都會被歡聲笑語填滿。人們圍坐在一起，品嚐著雖簡單卻美味可口的食物，你一言我一語地分享著這一天的種種經曆。
    莫塔利安曾對此感到十分疑惑：為何隻看到造房子的工人，卻不見人們前往農田耕作呢？畢竟，在他的認知裏，糧食的產出離不開辛勤的田間勞作。
    科茲隻是神秘地眨眨眼：“我們提前收割了麥子。”
    “但現在並不是收獲季。”
    “是一種讓麥子提前成熟的魔法，等你再適應適應這裏的生活，我就把魔法教給你。”
    莫塔利安當時點點頭，在他最初的認知裏，科茲口中神秘的“魔法”，不過是對奇妙技術的浪漫化形容罷了。他隻覺得，自己需要掌握的新知識又多了一項。
    在小鎮，他和其他人一樣有自己的工作——確切地說，是學習。雖然他的體型已經遠超常人，但科茲以及她的養母堅持認為，12歲不到的莫塔利安，當下最主要的任務是依然是汲取知識。
    不過，原體那超乎常人的學習速度，注定了他無法與普通孩童遵循同樣的學習路徑。
    他無需像其他孩子一樣前往小鎮學校，從最基礎的語言知識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地慢慢學習。小鎮的圖書館成了他自由探索知識的廣闊天地。
    圖書館，無疑是莫塔利安最喜歡的地方。
    這裏幾乎是知識的寶庫，藏書豐富得超乎想象。分類更是細致入微、詳盡周全：哲學宗教、社會科學、政治法律、軍事、經濟、文化科學、語言文字、文學、藝術、曆史地理、數理科學、自然科學……可以說無所不包。
    若說這裏有什麽略顯奇特之處，那便是記錄文字的語言太過古老，但學習一門新語言對原體來說並非難事，絲毫不影響他暢遊知識海洋的興致。
    而且，不僅是他，隻要是小鎮的居民們，都可以免費借閱這些珍貴的書籍。
    隻需要辦一張借書證，然後在圖書館的主機上查找書籍，找到後用數據板進行複製，一份專屬的知識寶藏便收入囊中，隨時隨地都能隨心閱讀。
    沒有繁瑣的要求，也不必付出任何額外的代價。
    這一切，都不由自主地讓莫塔利安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想起了在納克雷手下學習知識的那段日子。
    在納克雷扭曲而嚴苛的掌控之下，莫塔利安的學習之路從一開始便被布下了重重枷鎖。
    一開始，霸主隻想要一個愚昧的手下，便嚴禁莫塔利安接觸霸主所掌控的知識體係。
    後來，霸主察覺到了教育背後潛藏的巨大益處——能培養出更加強大的工具，才允許莫塔利安踏入學習之門。
    但經過霸主挑選的知識，其中僅有寥寥小部分書籍勉強觸及腳下這顆星球的曆史脈絡，可由於作者視角各異、立場不同，書中竟出現了諸多互相矛盾的敘述，讓人難以分辨真偽。
    絕大多數書籍，則充斥著毛骨悚然的內容：五花八門的戰爭策略，殘忍至極的殺人手法，還有那些從怪誕離奇的解剖實驗中收集而來的知識，每一樣都讓人不寒而栗。
    與圖書館中那些係統、全麵的知識相比，莫塔利安過去所接觸的一切都浸透了黑暗與血腥。納克雷精心設計的教育就像一把刻刀，日複一日地雕琢著他的思想——仇恨成為底色，憤怒化作養料，最終要將他塑造成一件隻為殺戮而生的武器，一個被負麵情緒完全支配的傀儡。
    如果沒有任何外力幹預，或許他最好的結局，就是帶著滿腔自以為是的仇恨與納克雷同歸於盡。
    可悲的是，到死他都會以為那是“複仇”，殊不知那不過是一場無意義的“殉葬”。
    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些知識如此純粹，不帶有任何操縱的意圖。莫塔利安第一次意識到，知識原來可以不是為了殺戮而存在，學習可以是一種純粹的探索與理解。那些關於星辰運行規律的描述，那些記錄人類文明發展的篇章，甚至是最基礎的物理公式——所有這些都在向他展示一個遠比納克雷所允許的更加廣闊的世界。
    ……
    早餐後，莫塔利安領了每日配給的牛奶回到房間。他的房間和科茲一樣，比常人要稍大一點，內部的家具適配他的體型。
    這個房間並不豪華，卻比納克雷為他修建的“宮殿”更令他珍視——因為那並不是宮殿，隻是困住他的監獄。
    書桌上，幾塊數據板整齊地碼放著，旁邊還有幾支數據筆和一盞燈。東西不多，甚至可以說簡陋，但莫塔利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他習慣性地把沒有任何電線存在，也不使用任何燃料的燈拿過來，試著用已知的知識去解釋這盞“魔法燈”的運作機製——一如既往，他一無所得。
    魔法。
    一個奇妙的概念。
    莫塔利安那顆聰明的腦袋裏找不到類似的詞匯，但他敏銳地感覺到，這種技術不屬於科學範疇，但也不是納克雷那些褻瀆的巫術，他能感覺到本質的不同。就像能分辨鮮血與紅酒的區別，即使它們顏色相近。
    放下魔法燈，他正準備開始今天的學習計劃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莫塔利安！”
    是科茲。
    但這個時間她通常不會來打擾他學習。
    應該是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門一開，他那個好像永遠精力充沛的姐姐就跳了進來，一把勾住他的肩膀。
    “要不要跟我出去一趟？”
    ——
    俺恨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