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穎陽之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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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的潁州碼頭,青銅編鍾與竹笛交織的禮樂聲驚起一群白鷺。季知府的朱漆官轎碾過青石階,八名侍衛舉著繪有雲紋的玄色旌旗開道。一襲茜色翟衣的公主立於眾人前方,鎏金步搖在陽光下泛著碎光,簪頭明珠隨著她抬手的動作輕輕搖晃,茜紗裙擺上繡著的丹鳳欲飛,更襯得她儀態華貴。她望著江麵駛來的畫舫,聲音清亮道:"快些備軟轎,迎南陽郡主上岸。"
雕花畫舫緩緩靠岸,紅綢結成的花球垂落水麵,驚起漣漪。清兒攥著鮫綃帕立在艙門前,水色襦裙下的繡鞋遲遲未敢落地。對岸人群中,嫂嫂茜色衣袂翻飛,與岸邊垂柳相映成景,這一幕讓她忽覺恍惚——曾經在南都王府,嫂嫂總愛拉著她比試女紅,將繡壞的帕子偷偷塞給她補救,又變戲法般掏出蜜餞哄她。
"郡主當心!"文宣伸手攙扶,他壓低聲音道:"梁國太子性情仁厚,潁州離南都也不過十日舟車。"這話卻讓清兒眼眶發燙,她何嚐不知這些?可趙王夫婦膝下獨女遠嫁異國,再相見時不知鬢角是否已染霜雪。
清兒遲遲未動半步,她望向不遠處正向她招手的嫂嫂,公主發間的步搖隨著動作輕晃,像是要將陽光都揉碎。
遠處傳來孩童嬉鬧聲,恍惚間她又看見南都王府的後花園,母親正將糖漬梅子喂進她嘴裏,父親把她架在肩頭遊逛夜市,糖畫攤的甜香混著桂花釀的醇厚,此刻卻化作潁州碼頭鹹澀的江風。
公主身後,季知府已展開明黃聖旨,鼓樂聲驟然拔高,清兒挺直脊背,緩緩坐入轎中。珍珠流蘇垂落的瞬間,公主穿過人群走到她身側,指尖輕輕替她理了理歪斜的珠翠,溫熱的耳語拂過耳畔:"莫怕,這還有你立淵哥哥跟我呢。"清兒終於忍不住,眼淚砸在沉甸甸的嫁衣上,暈開深色的水痕,如同她再也回不去的南都舊夢。
烈日炙烤著穎陽城頭的青銅獸首,熱浪裹挾著塵土掠過鎮南王府朱漆大門。梁國迎親隊伍的玄色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寧騎在汗血寶馬上,望著緊閉的城門,指節捏得韁繩微微發白。本該出城相迎的鎮南王如宗,此刻卻以軍務為由推脫,唯有零星幾名屬官捧著文書,在烈日下弓著腰,連稱"王爺正在點兵,實在抽不開身"。
護城河對岸,潁水河波光粼粼,暗藏玄機。數百身著粗布麻衣的士兵正混在商船隊裏,順著河道悄然潛入吳國潁州城。如寧望著水麵漂浮的蓮葉,突然想起兒時與兄長在王府荷塘嬉戲的場景,那時如宗總會摘下最大的蓮蓬,把鮮嫩蓮子一顆顆剝給他。
王府內,夏國太子明瑞斜倚在雕花檀木椅上,指尖摩挲著青玉扳指,聽著門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當如寧終於踏入會客廳,撲麵而來的冰鎮酸梅湯香氣與府外暑氣形成鮮明對比,明瑞抬手示意:"太子莫要動怒,鎮南王向來將兵事看得比天大——不過這迎親的陣仗,倒像是要上戰場呢。"
如寧望著案上未動分毫的茶盞,再望著眼前這個陌生人,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他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中,卻驅散不了滿心的寒意。
“你是誰?見了本太子為何不跪?竟還這般說話!”如寧眼神犀利的望著明瑞!
廊下伺候的小廝慌忙伏地叩首:"回稟太子殿下,這位是夏國明瑞太子,正是王爺的座上賓。"
"夏國?"如寧緩步逼近,金絲繡紋的衣袍隨著步伐沙沙作響,眼底翻湧著審視的暗芒,"尊貴的夏國儲君屈身鎮南王府,就不怕外頭的風言風語?"
明瑞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手掌不輕不重地落在如寧肩頭,琥珀色眼眸閃過幽光:"嗯,也是!勞太子掛懷,本太子在這待了幾日,身子也確實乏了。待你見到鎮南王,就說我往潁州去了。"說罷廣袖一甩,墨發隨風揚起,轉眼消失在垂花門外。
如寧望著空蕩蕩的回廊,袖中指尖微微發緊。這場突如其來的會麵,和親的明線之下,兄長究竟在布怎樣的局?
與此同時,一輛青布馬車碾過碎石路緩緩停下。鎮南王妃掀開竹簾,懷中的嵐兒正睡得香甜。她瞥見一道白影從車旁掠過,下意識回頭,隻來得及捕捉到那人月白錦袍的衣角。
王府內,仆役們扛著掃帚、提著木桶穿梭如織。老管家匆匆從後院迎出,一邊指揮人搬運王妃的箱籠,一邊賠笑解釋:"王妃您可算回來了!”
“這府中來客人了?”
“回稟王妃,是如寧太子,穎陽行館尚未收拾妥當,王爺便邀他暫住府中。"
"如寧來了?"王妃將熟睡的孩子輕輕交給侍女,錦緞繡鞋已經踏上下一級台階,"快帶我去見!"話音未落,人已踩著滿地斜陽,往會客廳方向疾步而去。
安置好隨行人員後,清兒跟著公主前往潁州大營,作為好友的季月也隨行。
馬車內,清兒還是沉浸在離別的思緒之中,愁眉苦臉,看上去像是枯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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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如沸,車輪碾過滾燙的青石板,蒸騰的暑氣透過車轅縫隙鑽進車廂。清兒攥著繡滿並蒂蓮的帕子,指節泛白,淚水將臉頰暈出兩道濕痕,連耳墜下的珍珠都凝著細密的水珠。
"清兒妹妹。"公主解開鮫綃披風,將浸過井水的絲帕覆在少女後頸,"當年我乘船南下,望著寒冷的海港漸成黑點,哭得比你還狠。記得那夜甲板結滿霜花,我攥著父王給的玉佩,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臘月的冰棱了。"她指尖劃過車窗竹簾,外頭垂柳正被烈日曬得蜷起葉片,"可你瞧,如今我不也習慣了南國的溽暑?日子悶是悶些,但總有涼風穿堂的時候。"
季月半跪著將冰湃的酸梅湯塞進清兒手裏,鬢邊茉莉隨著動作輕顫:"清兒,莫要這般傷心。咱們女子生來如池中遊魚,能遇個知心人,春賞桃李冬圍爐,平平安安過一世,便是天大的造化。"她用團扇替清兒扇著風,扇麵上的仕女圖在光影裏若隱若現,"梁國太子聽聞溫潤如玉,你去了必定是明珠入匣——"
話未說完,車輪突然碾過凸起的樹根,清兒手中瓷盞傾斜,暗紅的梅汁潑在嫁衣的金線繡紋上。這抹意外的汙漬似乎成了情緒決堤的引線,清兒猛地撲進公主懷中,抽噎聲混著嗚咽:"嫂嫂,我不想離開南都...不想去陌生的地方..."
公主與季月對視一眼,同時歎了口氣。車外蟬鳴更烈,熱風卷著荷香掠過車窗,公主輕輕拍著清兒後背,在她發間落下個溫柔的吻:"別怕,嫂嫂在呢。"季月則默默掏出雪色絹帕,細細擦拭著嫁衣上的痕跡,陽光透過紗幔在她腕間的銀鐲上流轉。
此刻的文宣最為忙碌,原本陪同的孫晟老先生,由於身體欠佳,邊讓他代替自己前行。
會客廳內,王妃剛和如寧寒暄幾句,下人就忙來通報吳國和親使者求見。
“哦,這日子真是巧了!府中甚是熱鬧!”
"管大人請進。"管家躬身引著他穿過回廊,青石磚縫裏鑽出的苔蘚沾著午後的暑氣,"王妃正在水榭等候。"
繞過九曲遊廊,水榭簷角懸著的銅鈴叮咚輕響。鎮南王妃斜倚湘妃竹榻,青玉盞裏的碧螺春騰起嫋嫋白霧,見文宣進來,指尖輕抬示意婢女添座:"聽聞管大人剛到潁州?"
文宣長揖到地,官帽上的翠羽隨著動作微顫:"正是。本想先去穎陽行館拜會如寧太子,奈何聽聞館內修繕未畢,隻好冒昧叨擾王府。"他從袖中取出鎏金匣,"此次前來,是要稟明王妃——立淵世子和世子妃貞孝公主將明日前來商議迎親一事,煩請貴國做好準備。"
王妃指尖摩挲著盞沿纏枝紋,眸光掠過窗外搖曳的睡蓮:"南陽郡主,正在潁州城?"
"正是。"文宣展開描金文書,墨跡未幹的字跡透著鄭重,"吳國南陽郡主攜百名侍婢,另有三艘商船載著吳國特產。隨行的衛隊,也入駐潁州城內。"
忽有穿堂風掠過水麵,驚起蓮葉下的錦鯉。王妃望著躍出水麵的銀鱗,輕聲道:"明日鎮南王與本妃將親自去迎接,勞煩管大人告知。"她抬手招來侍女,"取我那方冰鮫綃帕子,給管大人擦擦汗。這穎陽城的暑氣,怕是要讓南方來客吃不消。"
文宣謝過接過帕子,冰涼的觸感從掌心蔓延。水榭外蟬鳴漸起,他望著池中半開的荷花,忽然想起文書裏那句"和親之儀,當如蓮開並蒂",喉間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夏夜的潁州大營悶熱得像蒸籠,帳外傳來斷斷續續的蟬鳴,更添幾分煩躁。世子躺在軟榻上,剛剛蘇醒的他臉色還有些蒼白。清兒站在一旁,垂眸不語,繡著並蒂蓮的裙擺隨著她微微顫抖的身子輕輕晃動。
帳內眾人屏息凝神,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世子輕咳兩聲,打破了沉默:"清兒,你貞孝嫂嫂這些年操持王府,盡心盡力。"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清兒緊繃的側臉上,"如寧雖是我表弟,但他性情溫和仁厚,自小飽讀詩書,文采斐然。他待人真誠,又有治國之才,實在是難得的佳婿。"
清兒咬著下唇,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兄長!婚姻大事豈是僅憑幾句誇讚就能定奪?"她抬起頭,眼中滿是倔強,"嫂嫂的苦,我都看在眼裏。如今又要我步她後塵......"
"清兒!"世子聲音裏帶著幾分無奈,"這是吳梁兩國的和親大計,是朝廷的意思。我們......"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兄長又何嚐願意看到你為難?但如寧真的是良配,他會好好待你的。況且他身為梁國太子,未來你也是一國之母,此事。。。"
帳內一片寂靜,唯有燭火在風中搖曳,將眾人的影子映在帳幕上,忽明忽暗。清兒望著世子疲憊的麵容,心中酸澀難言,卻仍固執地別過臉去,不願接受這個既定的命運。
“世子,有人在營外等候,說是您的表弟!”營門守衛前來通報。
此時,如寧頭頂的懸著一輪圓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單薄的長衫被悶熱的夏風掀起獵獵作響,倒真像是個尋常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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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帳內燭火搖曳,混著案頭銅盆裏的冰鎮酸梅湯,稍稍驅散了些暑氣。夜色漸深,其餘人都回各自營帳內休息,唯有公主和清兒還在。
清兒垂眸坐在一旁,手中把玩著一枚青玉簪,鬢邊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聽到腳步聲,她漫不經心地抬眼,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緊。一年未見,如寧似乎清瘦了些,眉眼間褪去了幾分少年稚氣,唯有看向她時,眼底那抹溫柔依舊。
“清兒……”如寧輕聲喚道,話音未落,清兒已起身,淡淡瞥了他一眼,裙擺輕揚,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世子出聲喚住清兒,目光轉向如寧,“表弟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如寧收回追隨著清兒的目光,神色一凜:“表哥,我今日在鎮南王府見到些異樣。近日王府中人頻繁往來,且行動隱秘,似有大事籌劃。”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我懷疑,如宗兄長怕是為了花月穀一事。我到達王府時,還見到過夏國太子明瑞,表哥您不得不防。”
世子神色凝重,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沉思。而清兒停在帳門口的腳步微微一頓,卻始終沒有回頭,隻聽帳簾“唰”地一聲,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帳外傳來陣陣夏蟲鳴叫,如寧望著那空蕩蕩的帳門,心中泛起絲絲苦澀,卻也隻能將滿腔話語化作一聲輕歎,將注意力重新轉回世子身上,細細說起在鎮南王府的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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