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墨汁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柳溪村的青瓦之上。簷角的銅鈴在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雕花窗欞被染成深淺不一的灰影，像是蒙著一層半透明的喪布。
    周朔立在學堂前三級石階上，猩紅的令旗穗子被晚風吹得獵獵作響，宛如戰場上飄蕩的血色旌旗，又似被鮮血浸透的麥芒。
    腳下青磚縫裏鑽出的野薄荷，散發著苦涼的氣息，卻掩不住遠處麥田傳來的磨刀聲。那聲音此起彼伏，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節奏——青壯們正握著磨石，為鐮刀開刃。火星迸濺在泥土裏，如同夜幕降臨前最後的倔強星火，他們都知道，即將到來的搶收，將是與死神的賽跑。
    "傳令兵聽令！"周朔的聲音驟然響起，驚飛了簷角棲息的夜鴉。
    三枚青銅令箭在他掌心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仿佛是命運的警鍾。
    三名護村隊員踏前半步，他們腰間牛皮火銃套上還殘留著白日演練的硝煙味，混著汗臭撲麵而來。
    甲胄上那個醒目的"令"字紋章，在漸暗的天光裏泛著冷硬的光，像是一道不可違抗的鐵律。
    展開泛黃的輿圖時，周朔的拇指重重按在平野縣的紅點上，指腹碾過絹布上早已磨出的毛邊，那裏承載著無數人的希望與掙紮。"傳訊李子雲騎兵營，白玉京的平野縣情報組，分四路散播草原人即將來襲的消息和青州的慘狀。"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字字如錘。
    忽然，周朔的目光掃過最年輕的傳令兵小陳。這孩子不過十五歲，上個月還在幫學堂的孩子們掏鳥窩，臉上稚氣未脫。
    "青州城的慘狀，要講得清楚明白。京觀有多高，人頭堆了幾層，老人怎麽被釘在城牆上，男人怎麽活活餓死累死，女人如何被拴在馬後，如何成為兩腳羊……"周朔的聲音愈發沉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要把草原人的野蠻，殘忍嗜殺，毫無人性……一字不漏地告訴鄉親們！"
    小陳的喉結劇烈滾動，手指無意識地絞著令旗穗子，臉上滿是恐懼與猶豫："可那些場麵……會不會嚇壞鄉親們！"
    "必須讓鄉親們知道！"周朔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掌心的老繭硌得對方皺眉。
    周朔的眼中燃燒著怒火，那是對敵人暴行的憤怒，更是對鄉親們的擔憂，"草原人不會因為你害怕就放下屠刀。你今天不說清楚，明天他們的彎刀就會砍在你爹的脖子上，你娘親會成為他的發泄獸欲的工具，你妹妹的頭發會被拴在馬上拖行，會被當成兩腳羊……！"
    鬆開手時，周朔的聲音軟了下來，卻依然堅定："草原人的彎刀不會放過任何活物。要告訴鄉親們，縣令已經帶著衙役卷款棄城逃跑，但柳溪村的"小天師"會帶著護村隊死守縣城，隻要還有一人一馬，就絕不讓異族踏入半步。縣城城門永遠為百姓敞開，柳溪村的護村隊會守在最前麵。讓他們全力搶收莊稼趕到縣城避難！"
    就在這時，學堂內突然傳來"砰"的碎裂聲。拄著棗木拐杖的王老撞開門扉，青花瓷杯的碎片在他腳邊蹦跳。
    老人踉蹌著衝出來，袖口還沾著未幹的墨跡，眼中布滿血絲——那是昨夜得知兒子死訊後，徹夜未眠的痕跡。
    "周朔你胡鬧！你是我們的希望，怎麽能死守縣城！縣城將會是一座孤城，既無援兵也無任何支援，那是死路一條！"王老的拐杖重重戳在青石板上，驚得牆角蟋蟀噤聲。
    周朔彎腰撿起一塊帶字的瓷片，"親賢臣"三個字被割裂在鋒利的邊緣上，仿佛預示著世道的破碎。
    他忽然笑了，笑容比暮色更冷："哈哈…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有可為有可不為，為了一城百姓必須要守。如果我們不守平，野縣也將會變成人間煉獄！草原人最多還有三天就會來，差不多足夠我們把所有糧食、軍械都集中到縣城裏。"
    說著，周朔抖開另一張牛皮圖紙，上麵用朱砂畫滿了箭矢軌跡與火藥埋設點，那是他無數個日夜的心血。"北城門的兩座譙樓，我打算架上改良的虎蹲炮，炮口提前校準了三十步內的所有路口。隻要敵軍敢進城，每塊磚頭碎石都會變成殺人的利器。而且我們還有大量的投石車，我會在......"
    "可糧食！"王馨抱著賬冊從側門衝出，發間枯萎的野雛菊依然用紅繩緊緊捆著，象征著在絕境中堅守的希望。"柳溪村的麥田能搶收八九成，可周邊村落交通不便，就算日夜兼程——"
    周朔突然提高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傳令武衝、江通，即刻率護村一營二營及預備營一，二營精銳入駐縣城。但凡發現趁亂搶劫、強占民女的，無論軍民，當場斬殺！"
    "傳令江通護村二營預備營，縣城穩定後立即幫鄉親們搶收糧食，從近及遠，收不完的，全部焚毀。平野縣城外不留一粒糧食結草原人！"周朔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沒有絲毫猶豫。
    這話出口時，他看見遠處田間，幾個孩童正追著螢火蟲嬉笑。那清脆的笑聲突然變得刺耳，讓他想起了曾二小描述中，青州城被當作箭靶的老人，那些無辜者的悲慘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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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堂外陷入死寂。
    這時二狗叔扶著三大爺來到學堂，顫抖著抓住周朔的胳膊，聲音裏充滿了痛心與不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百姓們辛苦一年的收成，說燒就燒？"
    "三大爺，二狗叔，我很清楚。"周朔掰開老人的手指，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但草原聯軍一百三十萬，靠劫掠為生。我們每留下一粒糧食，就會多一具同胞的屍體。必須要有所取舍，大不了，此戰過後我也帶隊去搶草原人的，憑什麽隻能他們搶我們的，殺我們的人，我們就不可以去搶他們！"
    遠處田間，幾個孩童正舉著螢光燈往家跑，笑聲混著犬吠飄來。周朔忽然想起曾二小說過的，在青州城親眼見過的場景：異族士兵用孩童的哭聲做賭戲，輸了的人就砍斷孩子的手指。喉間泛起腥甜，他猛地轉頭，望向暮色中的麥田，"留一粒糧食，就是給敵人多一把屠刀。但咱們不是白燒——"
    周朔拿起炭筆，在牛皮圖紙上草原位置寫了一個大大的"搶"字，字跡力透紙背："等打退了他們，老子要帶著弟兄們殺到草原，把他們的牛羊全搶回來，把他們的帳篷全燒幹淨！也讓草原人知道什麽叫以此之道還施彼身，也讓他們嚐嚐被搶的滋味，更讓他們體會失去親人痛苦！"
    王老的拐杖"當啷"落地。他盯著周朔眼中跳動的火光，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應天府，看見年輕的將軍在朝堂上痛斥奸臣，也是這般恨不得將心肝剜出來的模樣。
    老人彎腰撿起拐杖，五指緊緊握著，直到手指有些失血發白，"你啊……"他突然笑了，笑得老淚縱橫，"當年我兒承業說要鎮守邊關，也是這股子不要命的勁頭。"
    夜色徹底籠罩村寨時，演武場的篝火已堆成小山。火器營的弟兄們正往牛車上搬運火藥桶，每桶都用紅白兩色麻繩捆著——那是王馨帶著女子營連夜係上的平安結，寄托著她們的牽掛與祝福。周朔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窸窣聲，轉身看見王馨正把張紙條往他懷裏塞，指尖冰涼。
    借著火光，周朔看見歪歪扭扭的字跡："朔哥兒，我把好吃的零嘴都藏好了，等打跑壞人，給你和爺爺分。"落款處畫著兩個牽著手的小人，旁邊是歪倒的麥穗和太陽，那是最純真的期待與信念。
    喉嚨突然發緊。周朔將紙條塞進懷裏，轉身時正看見老人們自發組成人牆，把最後幾袋麥種往牛車上搬。李老漢佝僂著背，卻把最飽滿的麥穗塞進孫子懷裏，聲音顫抖卻堅定："帶著，去伏魔山要塞藏起來了。這些種子，比爺爺的老命金貴。"
    夜風卷著灰燼掠過村寨，周朔握緊腰間短刀。遠處傳來第一聲悶雷，不知是暴雨將至，還是草原人的戰鼓已在天際轟鳴。
    "報——！"斥候的馬蹄聲碾碎了夜色，騎士從馬上滾落時，甲胄在青石板上擦出耀眼的火花，"縣城東北三十裏，發現異族小股遊騎！約摸三十餘餘人，正向縣城方向靠近！"
    周朔猛地轉身，腰間鐵令撞在火銃上發出清響："傳我命令，武器鍛造坊的爐火不許熄，三班倒打造武器裝備火藥器械；麒麟衛，女子營立刻加固要塞防線，用滾木礌石封住山道。"
    周朔望向東北方天際，那裏似乎已經泛起不祥的紅光，"告訴鄉親們，柳溪村的最後一粒糧食，要麽進了百姓的肚子，要麽化作異族的火葬堆。"
    李老漢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懷裏抱著個粗布口袋，裏麵是新收的麥種。老人布滿老繭的手在布袋上摩挲，突然把袋子塞進周朔懷裏："這些是給縣城的孩子們的。"
    轉身時，周朔看見老人後腰別著把生鏽的菜刀——那是十年前鬧饑荒時，老漢用半袋糙米換來的。"俺們莊稼人不懂兵法，就知道糧食在，根就在。老漢已經老了，但還能拿得起刀，殺草原人，我李老漢與你們同去！"
    一群老人拿著各式武器農具，站在李老漢身後，眼神堅定的看著周朔，那是一種向死而生的決心！0
    “周伢子，我們老了，沒用了！要不是有你救濟，我們這群老東西早死了！帶上我們吧！”三大爺有些佝僂的身體此時站得筆直！
    夜風卷著焦麥香撲麵而來。周朔望著漸漸聚集的人群，看著他們堅定的眼神，重重的點頭，“讓我們一起守護我們的家園，直到生命方休，靈魂不複存在！”
    老人們在往車上搬陶罐，婦女們在給即將出征的丈夫縫補甲胄，孩子們抱著書本往地窖跑，卻把最心愛的零嘴塞進護村隊員的口袋。他忽然想起王老在學堂寫的對聯："國在山河在，民存火種存。"
    "王老，"周朔走到老人身邊，望著對方鬢角新添的白發，"您跟我去縣城吧。百姓們信您，有您在，人心就穩。"
    王老抬頭望向天際，啟明星已在東方露頭。他忽然笑了，笑得豪邁如當年在國子監講學時痛斥奸臣："好！老夫就陪小老弟瘋一回！"
    他拍著周朔的肩膀，指尖觸到對方甲胄下汗濕的中衣，"當年在翰林院，他們說我迂腐；後來在縣學，他們說我死板。今天倒要讓那些軟骨頭看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給百姓當幾天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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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寨外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犬吠，夾雜著隱約的哭嚎。周朔握緊火銃，望向漸漸蘇醒的村寨：有人在給火把澆油，有人在給戰馬喂最後一把麥麩，有人在祠堂前跪下，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重重磕頭。
    當第一輛載著火藥的牛車碾過寨門時，周朔聽見身後傳來整齊的腳步聲。轉身看見，王老正帶著學堂的孩子們往這邊走，每個孩子手中都捧著一摞書，最前麵的虎娃抱著那本被翻爛的《三字經》，邊走邊念："人之初，性本善……"
    "把孩子們送往伏魔山秘密要塞，一定要保護好他們，他們是我們的未來……"周朔的聲音有些哽咽。
    "是！我會保護好他們的！你要注意安全！活著回來！"李思雲說完後，帶著孩子們前往伏魔山秘密要塞。
    王老看著相處才幾個月的孩子們離開，淚水突然湧上眼眶。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承載著柳溪村的希望，如今卻不得不離開家園，躲避戰火。
    周朔猛地轉身，將火銃指向北方的火光。焦土令下，柳溪村的麥田正在燃燒，濃煙滾滾直衝天際。但他知道，燒不盡的是埋在地下的麥種，殺不絕的是刻在骨血裏的倔強。當草原人的鐵蹄踏過焦土時，他們會看見，每一塊燒黑的土地上，都插著半截帶血的麥穗——那是漢家兒女生生不息的旗幟，是他們絕不屈服的象征。
    "周朔，走！我們去縣城……哈哈哈……沒想到老夫一大把年紀了，臨了，還能轟轟烈烈一回，老夫這輩子，值了……"王老的笑聲中帶著悲壯，也帶著對未來的期許。他們即將奔赴戰場，為了守護家園，為了心中的信念，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也絕不退縮。
    我騎著雪影，腰裏別著一直不敢拿出來的歸一劍，小青小白緊跟著雪影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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