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章 紙中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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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季的雨絲像浸了墨的棉線,順著青瓦簷角垂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淺不一的水窪。
    古籍修複室的窗欞蒙著層薄霧,林疏桐的鑷子尖懸在半空中,玻璃紙下的殘頁正泛著幽藍的光。那是她今早從老主顧陳阿公手裏收來的——《雪夜齋詩稿》的殘本,據說原主人是前清一位姓柳的女先生,民國時家道中落,滿屋子書都被抄的抄、燒的燒,隻剩這半本被塞在牆縫裏,沾了半世紀的黴。
    “小桐啊,這破書我不要了。”陳阿公昨天拍著殘頁直歎氣,“前兒夜裏我夢見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雪地裏哭,說‘還我名字’。我老婆子嚇得不行,你這手藝好,幫我修修,也算積德。”
    林疏桐沒接話。她的指尖撫過殘頁邊緣的蟲蛀痕跡,那裏有塊指甲蓋大小的區域特別平整,像是被人刻意揭走了一角。更怪的是,殘頁上的墨跡並非尋常的鬆煙或油煙,倒像是用某種半透明的膠質寫的,在燈光下會微微流動,像要化進水裏。
    “先做纖維檢測。”她對著顯微鏡調整焦距,載玻片上的紙纖維突然泛起漣漪。
    “叮——”
    金屬鑷子當啷掉在木桌上。林疏桐揉了揉發酸的後頸,再看顯微鏡,紙纖維裏竟纏著幾縷極細的銀絲,每根都細過頭發絲,卻亮得刺眼,像被抽離的星光。
    “這是……”她屏住呼吸,用狼毫筆蘸了點蒸餾水,輕輕點在殘頁中央的詩行上。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
    墨跡遇水暈開,卻沒有尋常舊紙的渾濁,反而透出底下去的痕跡——像是有人在這頁詩底下,用同樣的墨筆寫了另一首詩,又被某種力量強行覆蓋了。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林疏桐的手一抖,狼毫掉進硯台。這兩句詩她再熟悉不過,是林逋的《山園小梅》,可原詩是七言,這裏卻隻有兩句,而且……她湊近看,發現覆蓋其上的墨跡邊緣有極細的裂紋,像蛛網般爬向紙頁四角。
    “要顯形了。”
    沙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林疏桐猛地轉身,修複室的門不知何時開了,穿深灰棉袍的老人站在門口,手裏提著盞煤油燈,燈芯在風裏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臉半明半暗。
    “您是?”她下意識護住桌上的殘頁。
    老人沒回答,目光落在殘頁上,渾濁的眼珠突然亮起來:“柳小姐,五十年了,你終於肯把這層殼兒剝了?”
    林疏桐後頸泛起涼意。她記得陳阿公說過,原主人姓柳,可眼前這老人的語氣,像是和那姑娘認識了幾輩子。
    “您到底是誰?”她後退半步,碰倒了硯台,墨汁潑在殘頁邊緣,竟發出“滋啦”一聲輕響,像熱油濺在水上。
    老人的手按在胸口,那裏別著枚褪色的銅鑰匙,鑰匙齒上纏著幾縷和殘頁裏一樣的銀絲。“我是守墓人。”他說,“守的是你手裏這頁紙裏的東西——她的名字,她的魂,她被撕下來的半顆心。”
    殘頁突然劇烈震顫。林疏桐慌忙按住,卻見那些覆蓋在原詩上的墨跡正像冰雪遇春般消融,露出底下更清晰的字跡:“妾名柳照雪,年方十七,住西直門外梅家胡同七號。”
    “照雪……”林疏桐喃喃念出這個名字,突然想起陳阿公說的夢——月白衫子的姑娘在雪地裏哭,可不正是“照雪”二字?
    “民國二十三年冬,雪下得比往年都大。”老人的聲音變得很輕,像是在回憶,“柳小姐是前清舉人之女,父親早亡,跟著寡母住在梅家胡同。她能詩會畫,最擅長畫梅,說要畫夠一千幅,就給母親換口好棺材。”
    殘頁上的字跡開始流動,竟組成了新的畫麵:青瓦白牆的小院裏,梅枝橫斜,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立在簷下,手裏捧著半塊凍硬的炊餅,旁邊站著個裹粗布棉襖的老婦,正用袖口擦眼睛。
    “可那年冬天,她母親得了肺癆,大夫說要用人參吊命。”老人的喉結動了動,“柳小姐翻遍了箱子,隻找出半塊祖傳的翡翠玉牌,拿到當鋪換了五塊大洋。可那當鋪的掌櫃……”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是個人牙子。”
    畫麵突然扭曲。林疏桐看見穿黑棉襖的男人堵在院門口,手裏舉著張地契:“柳寡婦,你家這房子早押給我了!你閨女要是肯跟我走,給你三天糧;不肯……”他舔了舔嘴唇,“就把這破院子拆了喂狗。”
    “照雪跪在地上給人牙子磕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血把雪地染紅了。”老人的聲音發顫,“她說‘求您讓我娘走得體麵’,人牙子笑她傻,說‘體麵?等你死了,我把你埋在後山坡,連塊碑都不給你立’。”
    殘頁上的墨跡突然凝結成冰碴狀,林疏桐的指尖觸到紙麵,竟真的泛起涼意。“後來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後來柳小姐把母親葬在祖墳,自己搬去了城西的破廟。”老人從懷裏摸出個油布包,打開是枚半枚玉牌,和殘頁裏提到的翡翠玉牌紋路嚴絲合縫,“她白天幫人繡帕子,晚上在土地廟畫畫,說要畫夠一千幅梅,給母親補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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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麵再次流轉:破廟的供桌上堆著繡了一半的帕子,姑娘趴在香案上睡著了,手裏還攥著筆,硯台裏的墨汁結了冰。她的腳邊放著個布包,露出半截藥瓶——是治肺癆的。
    “可她終究沒等到畫完第一千幅。”老人的手指撫過玉牌上的裂痕,“民國二十四年春,有人看見她站在西直門外的護城河邊,懷裏抱著個藍布包袱。第二天,有人在下遊撈起她的繡鞋,鞋幫上還沾著沒洗幹淨的墨。”
    殘頁突然發出刺目的白光。林疏桐眯起眼,看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河邊,手裏攥著那半枚玉牌,身後站著人牙子和兩個粗壯的漢子。“你們要幹什麽?”她的聲音在發抖,卻咬著牙不肯退。
    “幹什麽?”人牙子獰笑著,“你娘的地契在我手裏,你以為你能賴著不走?要麽跟我走,要麽……”他朝身後使了個眼色,兩個漢子上前就要搶玉牌。
    姑娘突然抽出藏在腰間的剪刀,寒光一閃,紮進了自己的手腕。“我寧死也不賣東西!”鮮血濺在玉牌上,染得那半塊翡翠紅得像要燒起來。
    “照雪!”老人的聲音裏帶著哭腔,“你傻啊!那是你娘用命換的……”
    畫麵戛然而止。殘頁上的光漸漸暗下去,隻餘下一行字,是柳照雪的筆跡,比之前更淡,卻更清晰:“我名柳照雪,死時不欠人半文錢,唯負慈母半世恩。”
    修複室的煤油燈突然熄滅。林疏桐抬頭,發現老人不知何時不見了,隻剩那盞燈歪在地上,燈芯燒得隻剩一點焦黑。
    她顫抖著摸向殘頁,卻見原本空白的邊緣,不知何時多了幾行小字,是用柳照雪的血寫的——或者說,是用她的記憶寫的:
    “他們說我死了,埋在後山坡,連塊碑都沒有。可我知道,我沒死。我的名字在紙裏,我的魂在墨裏,我畫的梅在風裏。隻要有人願意翻開這頁紙,我就活著。”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林疏桐推開窗,冷冽的空氣湧進來,帶著股若有若無的梅香。她低頭看向殘頁,發現剛才被墨汁潑濕的地方,竟綻開了一點淡粉的花苞——像是被雪壓了整個冬天的梅枝,終於在紙裏,慢慢綻開了第一朵。
    “陳阿公。”她拿起電話,“您說的那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她讓我帶句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陳阿公抽鼻子的聲音:“啥話?”
    “她說,她的名字叫柳照雪,住在西直門外梅家胡同七號,屋簷下的梅枝今年會開一千零一朵花。”
    掛了電話,林疏桐小心地把殘頁夾回詩稿。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柳照雪”三個字上,那墨跡竟泛著淡淡的光,像有人在裏麵輕輕呼吸。
    她忽然想起老人最後說的話:“守墓人守的不是墳,是記。”
    而此刻她知道,有些記,從來不會被雪埋,不會被雨淋,不會被時間吃掉。
    它們藏在紙裏,藏在墨裏,藏在每個願意翻開舊書的人心裏。
    隻要有人記得,
    那些被撕掉的半顆心,
    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那些沒畫完的梅,
    就永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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