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章 二十年光陰,就這樣被車輪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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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今記得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貨車輪胎在泥濘裏打滑的瞬間,後視鏡裏閃過一道白光,像是誰在暗處舉著手術刀,將整個世界劈成兩半。
    "穎姐!刹車失靈了!"丈夫老周的吼聲混著雨聲砸進耳膜。我死死攥住扶手,看著擋風玻璃前飛濺的泥漿,恍惚間又看見李素芬站在村口等我們的樣子——她總穿著那件褪成灰白色的藍布衫,懷裏抱著兩歲的小女兒,五歲的大兒子踮著腳給她撐傘。
    "抓緊!"老周猛打方向盤,貨車撞上路邊的老槐樹才停住。我們渾身是泥地從駕駛室爬出來時,手機正在褲兜裏瘋狂震動。村支書的號碼在屏幕上跳了二十三下,接通的刹那,我聽見自己喉嚨裏擠出的一聲嗚咽。
    "素芬和她男人……煤氣中毒……沒了。"
    殯儀館的冷氣吹得人後頸發涼。我盯著李素芬的遺照,照片裏她嘴角那顆小痣還在,像永遠擦不幹淨的飯粒。她男人王德發躺在隔壁水晶棺裏,右手還保持著握方向盤的姿勢——這個開了二十年貨車的老司機,最終死在了自己最熟悉的駕駛座上。
    "兩個孩子怎麽辦?"我攥著老周的胳膊,指甲幾乎要陷進他曬成古銅色的皮膚裏。他皺眉抽回手,煙頭在指間明明滅滅"咱們自己兩個娃都快養不起了。"
    靈堂外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五歲的王浩像頭小獸似的撞開人群,他妹妹王雨被布鞋絆倒,額頭磕在青石板上,血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我衝過去抱起雨兒,小姑娘的體溫透過薄衫灼著我的胸口,她抽噎著把沾滿血的手指塞進我嘴裏"姨,疼……"
    那天夜裏,我翻出壓在箱底的存折。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紅色數字上,23萬8千4百62塊5毛——這是我們跑大車十年攢下的全部積蓄。老周的鼾聲在隔壁屋有節奏地響著,我輕輕摸黑起身,聽見衣櫃深處鐵盒裏傳來的細碎響動。那是我們準備買新貨車的首付,密碼是女兒生日。
    "你瘋了?"老周的吼聲震得玻璃嗡嗡響。他舉著存折站在堂屋中央,煙灰缸裏堆滿煙蒂,"咱們閨女明年就要上高中,兒子肺病住院的錢還是借的!"
    我盯著他眼底的血絲,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那時我剛嫁給老周,他開著輛二手貨車拉煤,半路拋錨在零下三十度的荒野。是王德發開著他的破解放車,把凍得半死的我們拖回村子。素芬裹著軍大衣在屋裏熬薑湯,熱氣模糊了她眉間的凍瘡。
    "他們救過我們的命。"我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片雪花,"現在該我們還債了。"
    老周摔門出去時,帶落了掛在牆上的全家福。玻璃碎裂聲驚醒了睡在裏屋的女兒,她揉著眼睛出來,看見我蹲在地上撿照片,小聲問"媽媽,以後浩浩和雨兒要住我們家嗎?"
    我點頭,指尖被玻璃劃破也渾然不覺。女兒突然蹲下來幫我撿碎片,她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作響——那是素芬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王浩和王雨搬進來的那天,村裏的閑話像野草般瘋長。"田穎自己兩個娃都顧不過來老周要被那倆拖油瓶拖累死聽說王德發欠了賭債才自殺的"。我裝作沒聽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給四個孩子做飯。王浩總把雞蛋黃偷偷塞給妹妹,自己啃著冷硬的饅頭;雨兒半夜發燒,我背著她往鎮醫院跑,老周默默跟在後麵打著手電筒。
    "媽,這道題我不會。"女兒把作業本推到我麵前時,我正給雨兒紮辮子。小姑娘的頭發又細又黃,像株營養不良的豆芽菜。我掃了眼題目,是道簡單的應用題"小明有五個蘋果,吃掉兩個還剩幾個?"
    "三個。"女兒脫口而出。王浩突然把鉛筆折斷,墨水在作業本上洇開一片"我爸爸從來不會讓我做這種題!"他衝出門時撞翻了飯桌,稀飯潑了我一身。
    老周舉著掃帚要追,被我攔住。暮色裏,我看見王浩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把石子狠狠砸向樹幹。那棵樹見證過太多離別——三年前我公公去世,去年素芬的婆婆走時,也是在這棵樹下停的靈。
    "你爸要是還在,肯定希望你好好讀書。"我走過去,把熱乎的包子塞進他手裏。王浩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嚇人"我爸真是賭錢欠債才死的嗎?"
    我喉嚨像被什麽堵住。法醫報告上清清楚楚寫著"一氧化碳中毒",可村裏人都在傳,說王德發前夜輸了三萬塊,素芬因此和他吵架。此刻望著孩子通紅的眼眶,我突然意識到,有些謊言比真相更殘忍。
    "你爸是英雄。"我聽見自己說,"他開車二十年,救過七次翻車事故的人。"王浩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包子上,蒸騰的熱氣裏,我仿佛看見王德發坐在駕駛室裏衝我笑,後視鏡上掛著的平安符還在隨風晃動。
    日子像老周貨車上的裏程表,一圈圈轉得人頭暈。王浩上初中那年,老周終於買了新車。提車那天,四個孩子擠在駕駛室裏又唱又跳,雨兒把新買的布娃娃塞給哥哥"浩浩哥,這個給你當媳婦!"全車人都笑起來,連向來嚴肅的老周都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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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故發生在王浩中考前夕。那天我加班到深夜,回家時發現屋裏燈全黑著。推開女兒房門,看見王浩蜷縮在地板上,手裏攥著半瓶安眠藥。
    "他們說我爸是賭鬼,我媽是蕩婦……"少年沙啞的聲音像生鏽的鐵片,"同學都叫我殺人犯的兒子。"
    我抱著他發抖的身體,突然想起素芬下葬那天。殯儀館的冷氣吹得人牙齒打顫,王浩突然掙脫我的手,衝過去撕扯靈堂上的白布"你們還我爸爸媽媽!"那天的雨下得特別大,雨水混著孩子的哭聲,把整個世界都泡軟了。
    "你聽好了。"我掰開他攥緊藥瓶的手,指甲在他手背留下月牙形的印記,"你爸為了多拉兩趟貨,大年三十還在路上;你媽每天淩晨四點去菜場進貨,就為了多賺五塊錢給你買牛奶。他們不是完美的聖人,但他們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
    王浩在我懷裏哭得像個嬰兒。窗外,老周舉著手電筒站在雨裏,光束穿透雨幕,像一柄金色的劍。
    高考放榜那天,王浩以全縣第三的成績被重點大學錄取。老周蹲在院子裏修貨車,聽見消息時手裏的扳手"當啷"掉在地上。雨兒撲過去抱住哥哥,她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間依稀可見素芬的影子。
    "媽,我想申請助學貸款。"晚飯後,王浩把錄取通知書放在我麵前。我擦著桌子上的油漬,頭也不抬地說"錢的事你不用操心,你隻管好好讀書。"
    "可我不想你們這麽辛苦……"
    "當年我們接你們回家,"我打斷他,手指撫過通知書上燙金的校名,"不是為了讓你重複你爸的人生。"
    老周突然咳嗽起來。他這些年跑長途落下了肺病,每到冬天就咳得整夜睡不著。上個月去醫院複查,醫生看著片子直搖頭。此刻他靠在藤椅上,煙灰缸裏的煙頭堆成小山,夕陽透過窗戶給他鍍了層金邊。
    "爸,等我畢業了,給你買輛帶空調的新車。"王浩蹲在他麵前,像二十年前王德發蹲在拋錨的貨車旁那樣。老周咧嘴笑了,缺了顆的門牙讓他看起來像個孩子"那得是解放j7,帶定速巡航的那種。"
    去年清明,我們帶著四個孩子去給素芬和王德發掃墓。雨兒把新編的柳枝環放在墓前,王浩則從書包裏掏出成績單,工工整整地擺在父母照片前。照片裏的素芬依然穿著那件藍布衫,嘴角的痣像顆小小的星星。
    下山時,老周突然說"當年要是沒接他們回來,現在會怎樣?"
    我望著走在前麵的四個背影,女兒正給雨兒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王浩則幫老周拎著祭品。山風掠過麥田,掀起層層金浪,遠處傳來貨車的鳴笛聲,悠長得像一聲歎息。
    "沒有如果。"我握住老周粗糙的手掌,"有些債,不是用錢能還清的。"
    暮色四合時,我們回到了那個有槐樹的小院。廚房裏飄出蔥花麵的香氣,雨兒踮著腳在摘葡萄,王浩正教妹妹解數學題。老周坐在門檻上修他的老收音機,沙沙的電流聲裏,隱約傳來一首老歌"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
    二十年光陰,就這樣被車輪碾過,留下深深淺淺的轍印。那些關於生死的謎題,關於責任的抉擇,最終都化作了餐桌上的熱湯麵,和孩子們床頭永不熄滅的小夜燈。
    夜深人靜時,我常聽見閣樓傳來輕微的響動。推開木門,總能看到王浩蜷縮在舊沙發上看書,台燈的光暈裏,他側臉的輪廓像極了年輕時的王德發。有時他會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子"媽,你說我爸要是活著,會為我驕傲嗎?"
    我走過去,把毛毯蓋在他身上。窗外,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搖晃,投下斑駁的影子,像誰在黑暗裏寫下的,未完待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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