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夜,帝慟哭,遂不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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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歲那年的雪,下得又急又密。東宮偏殿裏,炭盆燒得嗶剝作響,卻驅不散那股子滲入骨髓的陰冷。朱紅描金的“囍”字貼在冰冷的窗欞上,映著殿外慘白的天光,紅得刺眼,也冷得硌人。
林翰穿著簇新的明黃蟒袍,小小的身軀幾乎被那過於寬大的衣料吞沒。他站在二尺高的紫檀木腳踏上,才勉強能夠著端坐床沿的新娘。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黑壓壓跪了一地,垂著頭,呼吸都壓得極輕,死寂得能聽見雪花撲簌簌落在琉璃瓦上的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伸出還有些嬰兒肥的小手,猛地抓住了那方繡著金鳳的沉甸甸紅蓋頭。
絲滑的錦緞被用力扯下。
蓋頭下是一張同樣稚氣未脫的臉。十歲的女孩,臉頰還帶著點圓潤的弧度,梳著高高的望仙髻,簪著赤金點翠的鳳釵,流蘇垂在她光潔的額前。
殿內燭火昏黃,跳躍的光暈落進她的眼睛裏。那雙眼,烏黑,清澈,像兩泓浸在寒潭裏的星子,驟然見了光,竟沒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怯,反而因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好奇地眨了眨,長睫如蝶翼輕扇。然後,那眸中的星光便定定地、毫不閃避地投在了林翰臉上。
林翰被她看得心頭莫名一跳,先前鼓起的勇氣像被針戳破的河豚,瞬間癟了下去。他有些狼狽地避開那明亮的目光,小臉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悶悶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顯得格外細小:
“你……你是蔣貞嗎?”
“對啊!”女孩清脆的聲音響起,像玉珠跌落冰盤,打破了殿內死水般的沉寂。小巧的菱唇微微向上彎起,露出一點貝殼般的細齒。
“那,你就是我媳婦嘍?”林翰稚嫩的問著。
蔣貞聽了沒惱怒,反而扶著沉重的鳳冠,小心翼翼地從寬大的床沿滑下來,赤金鑲珍珠的繡鞋無聲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走到林翰麵前,一歲之差身高可有差距,還需微微俯身看他。
林翰這才發現,她穿著繁複沉重的翟衣,行動間環佩叮當,可那身形卻靈動得如同林間小鹿。她忽然伸出小手,竟是要去夠林翰頭上那頂比她的小上許多的赤金翼善冠!
林翰下意識地想躲,身體卻僵住了。女孩溫熱的指尖帶著一絲淡淡的的暖香,輕輕擦過他的耳廓。他屏住呼吸,看著她異常認真地將他頭上的金冠扶正,又笨拙地理了理他鬢邊被扯亂的發絲。
做完了這一切,她才退開半步,歪著頭,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傑作”,然後,那雙盛滿星光的眼睛彎成了兩彎可愛的月牙兒:
“喏!”她脆生生地說,小小的手拍了拍自己頭上同樣沉重的鳳冠,又指了指林翰頭頂被她整理好的金冠,“那小太孫,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太孫妃嘍!”
“好啊……”九歲的年紀懂得什麽妻子丈夫?曉得什麽太孫妃嬪?他隻當一個玩伴,一個姐姐。自此讀書時有人坐在一旁陪讀,練武時一旁有人喝彩,生活中多了一個形影不離的人。
同樣的,那一刻,蔣貞那顆心也重新回歸稚嫩,皇家爾虞我詐,隻是自己這“丈夫”卻是勇得有些過了,與他在一起勝過那醃臢寧府千萬倍。
二十五年光陰,彈指而過。太極宮的紅牆金瓦,早已取代了東宮記憶裏的磚牆。殿宇巍峨,氣象萬千,卻依舊驅不散那如影隨形的、權力的深寒。這二十五載,是林翰踩著刀尖、淌著血河走過來的路。
從東宮偏殿,到如今俯瞰天下的太極宮禦座。每一步,腳下都可能是淬毒的陷阱,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吸入致命的毒藥。毒殺的鴆酒曾離他的唇邊隻差毫厘,政變的刀鋒曾在他枕畔劃過冰冷的弧光。
朝堂如淵,人心似鬼,蔣貞卻以自己的智慧幫林翰打好了和朝中眾大臣的關係。
如今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十的歲小女孩了。歲月洗去了稚嫩,沉澱下的是母儀天下的雍容與智慧。她替他震懾詭譎的後宮,親自替皇上選妃;她在他被大軍壓境逼得喘不過氣時,無聲地奉上一盞清心寧神的溫茶;她在他滿心戾氣時要殺朝中大臣時,冒死保人。
他是她的“希望”,她是他的“光”。
然而此刻,這束照亮了他二十五年帝王路的光,正急速地黯淡下去。
紫宸殿內殿,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名貴香料燃燒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重重錦帳低垂,隔絕了外麵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生機。
蔣貞躺在寬大的鳳床上,曾經豐潤的臉頰凹陷下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唯有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裏,依舊努力地映著跳躍的燭火,亮得驚人,卻也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
林翰坐在床沿,身上還穿著明黃色的常服。他一手穩穩地端著溫熱的藥碗,另一隻手執著小巧的玉匙。他舀起一匙濃黑的藥汁,小心翼翼地湊到蔣貞唇邊。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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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握著玉匙的手,卻在抖。
“陛下…”一旁的禦醫首領佝僂著腰,聲音顫抖,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畢生的勇氣,“娘娘…脈象浮散無根,元氣…恐已耗盡……”後麵的話,被一聲壓抑的哽咽堵在了喉嚨裏。他猛地跪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不敢再看天子的臉色,三五十名太醫跪在那裏。
“耗盡?”林翰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像是從冰封的深淵裏擠出來的風。
他沒有看禦醫,目光隻死死鎖著蔣貞蒼白卻依舊平靜的臉。:“胡說!喝了藥…春熙,乖,喝了藥就會好…”
蔣貞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她沒有張嘴,隻是極其緩慢地、用盡了全身力氣般,抬起一隻枯瘦冰涼的手。那手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顫巍巍地拂向林翰的臉頰。
她的指尖冰涼,精準地觸碰到林翰的眼角。那裏,一片濡濕。
“陛下…”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氣若遊絲,“…別哭啊。”她的指尖在他濕潤的眼角輕輕摩挲了一下。。
接著,她的視線艱難地移開,投向重重錦帳之外:
“…鏈兒…”她喚著他們兒子的乳名,唇邊無力道,“…別給他太大壓力…好好護著他…你答應我…”
“答應,我都答應你,這孩子雖然過於仁慈,不過還算機敏,等我把這攤子收拾收拾就傳位給他,到時候咱們倆也享享福啊!”
“好……陛下…去上朝吧,臣妾沒事的”她努力擠出一個笑,精神似乎好了些。
“我……我不去!”林翰就似個孩子根本不同意。
“沒事的,我要休息一下,你下了朝再來,你昨天就沒去上朝吧,文武等著你呢”。
林翰不舍看看她,一看臉龐還算紅潤,他哪裏曉得什麽回光返照,而後去上朝。
一出門太醫院幾十名禦醫跪在那裏,林翰頭也沒回,喉中倒騰道:“你們聽著,皇後要是……你們也就都別活了……”說罷頭也不回離開。
此時宮中蔣貞艱難喚來一旁丫鬟道:“給那些太醫發點盤纏,你帶著他們出宮去吧,若禦林軍阻攔就說是我讓的”。
……
林翰剛下朝,正要回後宮探望蔣貞,突然太監慌張來報:“皇…皇…皇…皇上,娘娘,娘娘她薨了!”
林翰一聽知道不好,飛快起身奔向後宮。
待到時,殿內一片死寂。跪伏在地的宮女、太監,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已停止。
他走上去欲哭無淚,待了好久,“啊——!”如同受傷的龍吟,轟然撞向高聳的殿宇穹頂!
殿內跪伏的所有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身體猛地一顫,將額頭更深地埋進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麵,連靈魂都在那毀天滅地的悲痛中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悲聲才漸漸低弱下去,化為一種深不見底的、抽空靈魂的沉寂。林翰依舊死死抱著懷中早已冰冷僵硬的軀體,高大的身軀佝僂著,埋首在蔣貞冰冷的頸窩,一動不動。
直到殿外傳來三更鼓點,沉悶的聲音穿透宮牆,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林翰還是不動,隻有皇子林鏈來時,輕輕喚了一聲“父皇!”
林翰的身體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燭光下,他的臉如同金紙,眼窩深陷,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淚痕,一夜之間,兩鬢竟已染上刺目的霜白!那雙曾銳利如鷹隼、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被挖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隻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心碎的荒蕪與死寂。
“兒啊,你娘她,她死了!她把咱們爺倆丟下了”。父子倆抱頭痛哭。
太子傷心之餘對著一旁的太監宮女使個眼色,那意思快走。
而後他與父親一起,小心翼翼地將蔣貞放回錦衾之中,指尖顫抖著,為她理好散亂的鬢發,拂平衣襟的每一絲褶皺。最後,林翰的目光落在她依舊安詳卻再無生息的臉上,久久,久久地凝望。
然後,他站起身。明黃的龍袍下擺拖過冰冷的地麵。他沒有看任何人,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向殿門。沉重的殿門在他麵前無聲地開啟,外麵是濃得化不開的永夜寒風。
“傳旨。”他的聲音嘶啞幹裂,卻字字砸在跪伏的秉筆太監耳中,也砸在死寂的宮廷之上:
“皇長子林鏈,天資粹美,仁孝聰敏,即日如朝聽政參與國事。選妃之事納上日程。”
太監猛地一顫,幾乎要癱軟下去,強撐著尖聲應道:“奴婢遵旨!”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林翰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跨過門檻,踏入殿外沉沉的夜色裏。
“另擬旨,”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冬夜的寒風更加凜冽,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太極宮上空:
“中宮虛懸,永不複立。六宮諸事,悉付太子生母舊宮人掌理。朕有生之年,不複議立後事。”
“永不複立……”
這四個字,如同四道沉重的枷鎖,又如同四塊冰冷的墓碑,轟然落下,徹底封死了那象征國母尊榮的鳳座。也封死了他心中唯一的光源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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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撲打在臉上,刀割般生疼。林翰卻渾然不覺。他一步步走下丹墀,走向更深、更冷的黑暗。身後,紫宸殿的燈火依舊通明,卻再也照不亮帝王眼中那片永恒的寒夜。那曾經被蔣貞點亮的世界,在她闔上雙眼的那一刻,便已萬古長寂。
蔣貞的梓宮移往陵寢那日,天陰沉得像一塊巨大的鉛灰色絨布,沉甸甸地壓在太極宮的金瓦飛簷之上,壓得人喘不過氣。肅穆的哀樂嗚咽著,盤旋在宮闕之間,白幡如雪,送葬的隊伍綿長如一條沉默的銀龍,緩緩蠕動在出宮的禦道上。
林翰沒有去送,一切交給十四歲的太子林鏈。
他獨自一人,走進了禦花園深處。這裏,曾是她最愛流連的地方。春日芍藥如錦,夏日荷風送爽,秋日丹桂飄香,冬日……他曾陪她踏雪尋梅。
如今,草木凋零,滿目蕭瑟。他停在那架早已褪色的秋千前。紫藤花架隻剩下虯結枯硬的藤蔓,秋千的木板邊緣也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毛糙。他伸出手,指尖拂過冰冷的繩索,上麵似乎還殘留著某個午後,她飛揚的裙裾拂過的觸感,和她清脆如鈴的笑聲。
心口驟然一縮,尖銳的痛楚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猛地收回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陷進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血痕,卻絲毫壓不住那洶湧而來的空洞。
他茫然四顧,腳步沉重地挪到不遠處的荷花池畔。池水冰冷幽深,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和他同樣灰敗的麵容。殘敗的荷葉枯梗支棱在水麵,如同無數指向天空的、絕望的枯骨。他靜靜地立在那裏,像一尊失去了魂魄的石像,任憑寒風卷起他素白的衣袂。
“父皇!”
一聲帶著哭腔的、稚嫩的呼喚自身後傳來。
林翰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蔣貞所生僅五歲的女兒端陽公主,穿著一身小小的素白孝服,掙脫了乳母的手,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來。
孩子跑得太急,小小的身子在冰冷的石徑上絆了一下,撲倒在地。他顧不上疼,飛快地爬起來,臉上沾了塵土,大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像受驚的小鹿,直直衝到林翰腿邊,伸出小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父皇!”端陽仰著小臉,淚珠斷了線似的滾落,聲音裏是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恐懼和依賴,“母後…母後是不是不要我了?她去哪裏了?她還會回來嗎?我害怕……”孩子的小手冰涼,緊緊攥著林翰的衣袍,那細微的顫抖透過布料清晰地傳遞過來。
林翰低下頭。孩子酷似蔣貞的眉眼此刻被淚水浸透,那雙清澈的眼睛裏,盛滿了與他如出一轍的巨大恐慌和無助。這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雙臂,將那個小小的、顫抖的身體,輕輕地抱了起來。孩子的身體很輕,端陽公主立刻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小手緊緊環住父皇的脖子,將滿是淚痕的小臉埋進那帶著龍涎香和冰冷氣息的頸窩。
林翰抱著女兒,轉身,背對著那死寂的荷花池,一步一步,走離這片承載了太多溫暖與冰冷記憶的角落。他的腳步依舊沉重,脊背卻挺得筆直。寒風卷起他素白的袍角和兒子孝服的下擺,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滿目蕭瑟的深秋園林裏,顯得格外孤清,也格外堅韌。
他抱著孩子,“孩子,”林翰的聲音低沉沙啞,“你母後…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聲音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在心頭碾過,“她不是不要你。她隻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他頓了頓,看著女兒似懂非懂、依舊含淚的眼睛,握著小手和玉簪的力道加重了幾分,仿佛要將某種力量傳遞過去:
“她把你,托付給了父皇。”林翰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也把她…最珍視的東西,留給了你。”
他引導著端陽的小手,將那隻冰涼的玉簪,極其鄭重地、按在了孩子稚嫩的心口位置。隔著薄薄的孝服,玉簪的冷意透入肌膚。
“這是你娘留下的,送給你。”林翰聲音溫柔“以後有父皇還有大哥照顧你!”
端陽公主吸了吸鼻子,小臉上還掛著淚痕,卻下意識地收緊了手指,將那支屬於母親的玉簪,更緊、更緊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仿佛那冰冷的玉石,能給予他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支撐。
林翰看著女兒這個動作,看著她眼中那份懵懂,一直緊繃如鐵石的心弦,終於被這微小的動作撥動了一絲。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眼前瞬間一片模糊的水汽彌漫開來。
他猛地閉上眼,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將那股幾乎要破喉而出的哽咽死死壓回胸腔深處。他伸出雙臂,將孩子小小的身體連同那支冰冷的玉簪,一起緊緊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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