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3章 靜夜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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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那幾滴濺落在《道德經》竹簡上的鮮血,正以肉眼難見的速度,緩緩滲入竹片的紋理之中。那染血的字跡,似乎在微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溫潤如玉的光華。
林逸虛弱地靠在她的香肩上,那隔著薄薄衣衫傳來的觸感,清冷中帶著一絲溫潤。一股純淨而柔和的靈力自接觸處緩緩渡入他體內,如春日細雨,悄無聲息地滋潤著他幹涸受損的經脈,撫平了那些針紮般的刺痛。他沒有說話,隻是近乎貪婪地呼吸著她發間傳來的淡淡馨香,那是一種混合了山間草木與清晨露珠的味道,奇跡般地讓他紛亂狂躁的心緒漸漸沉靜下來。
「我……還是想不明白。」許久,他才沙啞地低聲開口,聲音裏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挫敗感,「《道德經》上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可我越是想讓體內的力量變得柔軟,它就越是抗拒,越是狂暴。是不是……我從根子上就錯了?」
一隻柔軟的手用絲帕輕輕為他拭去嘴角的血跡,雲夢仙子空靈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或許,不是你的錯,而是你領會錯了它的意思。」
她頓了頓,清澈的眸光望向洞外幽深的黑暗,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竹子夠不夠柔韌?可它被風雪壓彎到極致,依舊會折斷。水看似柔弱無骨,可滴水能穿石,洪水能覆舟。‘柔’,從來都不是軟弱;‘不爭’,也從來都不是放棄。它所言,或許是一種因勢利導,順勢而為,而非以蠻力強行扭轉。」
她的目光轉回,落在林逸依舊迷茫的眼睛裏,繼續說道:「你以前,就像一柄剛剛出鞘的絕世神兵,鋒芒畢露,銳不可當,一心隻想斬斷眼前的一切阻礙。但現在,你想把自己變成一汪能倒映天空的深潭。從‘至剛’到‘至柔’,這怎麽可能一蹴而就?在成為深潭之前,你得先學會……如何做一個能容納利劍的劍鞘。」
劍鞘?
這兩個字如一道驚雷,在林逸混沌的腦海中轟然炸響!那一直被迷霧籠罩的識海,仿佛瞬間被撕開一道口子,透進了璀璨的星光。
是啊……劍鞘!
他一直以來,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改變力量的「質」,如何將霸道的真元變得如水般柔順,卻唯獨忘了,承載這股力量的「心」,才是根本!
他的心,依舊是那把出鞘的劍,充滿了對過去的執念、對現實的憤怒、對未來的不甘與急躁。一顆如此鋒利、如此充滿戾氣的心,又如何能駕馭「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的至高境界?
那一刻,他怔怔地看著雲夢仙子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在那雙眼睛裏,他看不到半分世俗的欲望與雜念,隻有純粹的關懷和如星辰般深邃的智慧。他忽然間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清冷如仙的女子,或許在境界上,比他更接近於那虛無縹緲的「道」。
接下來的日子,林逸徹底放棄了強行去模擬什麽「水」的意境,而是將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一個「靜」字上。
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視角去觀察這個他養傷的山洞,觀察這個世界。
他觀察洞口石縫中頑強生長的一株青草,看它如何在狂風中搖曳、彎腰,將那足以吹斷樹枝的力量化解於無形,卻始終不曾折斷。他從中看到了「順勢」與「堅韌」。
他觀察清晨凝結在石壁上冰涼的露珠,看它如何從無到有,默默匯聚,最終在陽光升起的那一刻,悄無聲息地滴落,將自己完全融入泥土,滋養萬物。他從中看到了「匯聚」與「奉獻」。
他甚至開始觀察雲夢仙子打坐時的狀態。她每一次的呼吸都悠遠綿長,與整個山洞的脈搏,甚至與山川的吐納融為一體,達到一種天人合一的和諧。他從中看到了「寧靜」與「包容」。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沉靜下來,就像一碗攪渾的濁水,在經曆了漫長的等待後,泥沙終於緩緩沉澱,重歸清澈。
隨著心境的轉變,他的傷勢也以一種緩慢而穩定的速度恢複著。他和雲夢仙子之間的交流漸漸多了起來,卻不再是那些關於修行與大道的沉重話題。
「你以前……在你的世界裏,是做什麽的?」一天晚上,兩人並肩坐在洞口,仰望著天幕上那條璀璨的星河,雲夢仙子忽然好奇地問。
林逸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他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絲自嘲和深深的懷念:「在一個叫‘公司’的門派裏,做著一份叫‘程序員’的差事。每天對著一塊會發光的石頭,敲打一些凡人看不懂的奇怪符號,然後從‘老板’那裏換取一些能買食物和住所的……嗯,黃白之物。」
「聽起來……很枯燥。」雲夢仙子蹙起好看的眉頭,努力想象著那個畫麵,卻始終覺得有些無法理解。
「是啊,很枯燥,而且……很累。」林逸長歎一聲,眼神飄向遙遠的星空,「在那個世界,我們不爭靈石和丹藥,卻要爭一種叫‘績效’和‘晉升’的東西。我們不住洞天福地,卻會為了一個叫‘房子’的安身之所,耗盡半生心血。每天都在想著怎麽往上爬,怎麽賺更多的錢,怎麽讓別人看得起。現在想來,真是可笑。我拚了命想逃離那個牢籠,來到了這裏,卻又身不由己地,一頭紮進了另一個更殘酷、更赤裸的‘爭’字裏。」
他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雲夢仙子的側臉。在清冷的月光下,她的肌膚仿佛籠罩著一層聖潔的光暈,輪廓柔和得像一尊精雕細琢的玉雕。夜風拂過,一縷秀發調皮地垂落在她光潔的額前。
鬼使神差地,林逸伸出了手。
他的動作很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輕輕將她那縷被夜風吹亂的發絲,溫柔地捋到她晶瑩如玉的耳後。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她微涼的肌膚。
雲夢仙子的身子微微一顫,如受驚的林間小鹿,但她並沒有躲閃。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林逸指尖傳來的溫度,還有那份隱藏在笨拙之下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山洞外,萬籟俱寂,隻有風聲與蟲鳴。
兩人都沒有說話,但一種莫名的情愫,卻在沉默的空氣中悄然滋生,比任何言語都更加動人。月光靜靜地灑下,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仿佛要延伸到那星河的盡頭。
「那你呢?」林逸收回手,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仿佛怕驚擾了山洞外的月光,「你好像……生來就擁有一切。強大的家族,驚人的天賦,高深的功法。雲夢仙子,你……就沒有為什麽事情煩惱過嗎?」
這個問題,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麵。
雲夢仙子長久地沉默了,她的目光投向遙遠而深邃的夜空,那雙清冷的眸子仿佛穿透了無盡的虛空,倒映出星辰的幻滅與塵封的過往。山風吹過,拂動她如瀑的長發,也帶來了一絲往事的蕭索。
「有。」許久,她才輕聲開口,聲音飄渺得像一縷雲煙,「在我的記憶裏,家族的庭院總是種滿了四季不敗的仙植,長輩們的笑聲和教誨是我童年最溫暖的底色。直到那一天……」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苦。
「魔道大舉入侵,血色染紅了天際。我們家族雖然根基深厚,最終慘勝,擊退了敵人,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的景象。我親眼看到平日裏最疼愛我、會偷偷塞給我糖果的七叔,為了護住我們這些小輩,被魔焰活活吞噬;我看到教我第一套劍法的十六伯,靈劍斷折,身軀被洞穿,卻依舊拄著半截劍身,怒目圓睜地倒下……那些平日裏對我慈愛有加的族人,一個個變成冰冷的、殘缺不全的屍體。」
她閉上眼,仿佛不願再看那血色的回憶,一滴晶瑩的淚珠,終是沒能忍住,從眼角滑落,在月光下折射出淒美的光。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了,擁有力量,不是為了炫耀,也不是為了享受高人一等的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