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漢元帝劉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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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皇把玉璽塞進我手心的那個雪夜,我摸到的不是權力,而是冰碴子般刺骨的寒意。
掖庭的黴味至今還粘在我的鼻腔裏。八歲前,我和母親住在漏雨的偏殿,宮人送來的飯食常常結著冰碴。母親總把熱乎的粟粥推到我麵前,自己嚼著冷硬的麥餅。那年上元節,我看見堂弟劉欽穿著簇新的狐裘從椒房殿出來,金線繡的雲紋在燈籠下泛著光,而我隻能把凍裂的手往補丁摞補丁的衣袖裏縮。
"奭兒要記住,"母親在油燈下縫補時總這麽說,"你祖父是衛太子,你父親是皇曾孫。"針尖刺破粗麻的聲音和她的話一道紮進我心裏。後來我才明白,我們這對孤兒寡母能活下來,全因父親在民間娶了母親這個罪臣之女——祖父劉據的巫蠱之禍,讓我們這支皇脈成了見不得光的影子。
掖庭的槐樹抽新芽時,我遇見了第一個教我何為絕望的人。那年我六歲,母親染了風寒,咳出的血點子濺在洗得發白的被褥上。我攥著半塊偷藏的麥餅想找太醫,卻在西闕門撞見個披頭散發的宮女。她枯枝似的手抓住我衣襟,眼窩裏凝著血痂:"小公子快逃,霍家的人要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宮女是祖父劉據乳母的侄女。她塞給我的玉蟬,是當年衛皇後賞的陪葬物。那夜掖庭令帶著虎賁衛來搜宮,母親把我藏在泡衣裳的木桶裏。冰水漫過口鼻時,我聽見母親的慘叫和皮鞭抽在肉上的悶響。玉蟬硌得掌心發疼,卻不敢鬆手——那是我第一次明白,生在帝王家,連哭都要掐著時辰。
元平元年的驚雷劈開未央宮簷角時,父親正跪在宣室殿外。雨水順著他的玄色深衣往下淌,在白玉階上匯成細流。我躲在廊柱後數他背上的鞭痕,新傷疊著舊傷,像極了母親繡的百衲被。大司馬霍光拄著先帝賜的鳩杖經過時,突然高喊:"臣請陛下徹查衛太子舊案!"霍光的皂靴停在父親麵前,我清楚看見他腰間金印綬帶上的螭紋抖了抖。
那夜父親發了高熱,夢裏反複念叨"祖父是冤枉的"。母親用井水絞帕子,我蹲在藥爐前扇火。紫蘇混著柴胡的苦味裏,父親突然抓住我手腕:"奭兒記住,霍家比巫蠱更毒。"他手勁大得嚇人,腕上紅痕三日未消。後來蕭望之講《楚辭》,說到"黃鍾毀棄,瓦釜雷鳴",我猛然想起那個雨夜——原來權臣當道時,連龍子鳳孫都成了可以隨手摔碎的瓦器。
初元元年的冊封大典,我穿著不合身的袞服差點絆倒在太廟台階上。九旒冕的玉藻晃得眼花,聽見禮官唱"皇太子奭"時,後脊突然竄起寒意。父親的眼神比霍光的鳩杖還冷,他撫著高祖斬白蛇劍對我說:"治國不是讀幾卷《詩經》就能成的。"這話像塊烙鐵,把我死死按在太子之位上。
東宮的日子比掖庭更難熬。蕭望之講《洪範》時總愛拿霍光舉例,說外戚專權乃亡國之兆。可每回下學經過北宮,都能看見霍家女眷的翟車碾過青磚縫裏新長的草芽。最諷刺的是元鳳四年上巳節,霍皇後賞的蘭草用金盆盛著送到東宮,根須上還沾著未央宮的泥土。
建昭三年秋獵,我在上林苑射瘸了左腿。不是騎術不精,是馬鞍下的鐵蒺藜作祟。石顯查了半月,最後呈上個咬舌自盡的馬奴。父皇看著染血的認罪書,突然把鹿盧劍擲在我腳下:"連東宮都管不好,將來如何治天下?"劍穗上的明珠滾進草窠,我瘸著腿去撿,聽見圍場四周的竊笑像蝗蟲般撲來。
那夜我在獸苑找到射死的馬。月光下,它圓睜的眼映著未央宮的燈火,傷口爬滿綠頭蒼蠅。守苑的老宦官醉醺醺地說:"這畜生跟錯主子嘍。"我突然想起霍光死時,長安城連下了七日血雨——原來權力更迭時,連牲畜都要選邊站。
五鳳二年的那場蝗災來得蹊蹺。我代父皇去太廟祈福,看見祭壇下的饑民眼冒綠光。回程時有個老婦衝破衛隊,枯爪似的雙手高舉著繈褓:"太子殿下,給孩子討口米湯吧!"那嬰兒安靜得嚇人,我伸手去接時,繈褓裏滾出個發黑的頭骨。老婦癲笑的聲音至今還在耳畔:"吃吧,吃吧,你們劉家欠的債!"
後來我常做同一個夢:未央宮變成巨大的糧倉,金黃的粟米從梁柱間傾瀉而下。可走近才發現,每粒米上都刻著"霍"字。驚醒時冷汗浸透中衣,值夜的宦官說我在夢裏背《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他們不知道,我真正想說的是"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竟寧元年的和親詔書,是王政君磨的墨。她腕上的翡翠鐲子碰著硯台,叮當聲讓我想起司馬良娣的藥碗。當年為給她求醫,我冒雪跪在太醫署前,卻換來先帝一頓訓斥:"太子豈能為婦人失儀!"如今龍案上擺著呼韓邪單於的國書,狼頭徽記瞪著我,像在嘲弄帝王之愛終究抵不過江山社稷。
昭君出塞那日,我在城樓上望見她的紅鬥篷飄成一點朱砂。石顯說:"陛下聖明,此乃千秋之功。"我卻想起掖庭的舊事——母親為給我討件冬衣,曾給暴室嗇夫磕了三個響頭。原來不論胡漢,女人的命運總逃不過被典當的下場。那夜我醉倒在蘭台,把和親的盟約撕成碎片,又一片片粘好。宦官的奏報說邊關暫安,可誰看見帛絹上我的淚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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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四年的日食嚇得群臣伏地。太史令說天象示警,要陛下齋戒百日。我在甘泉宮對著列祖列宗牌位,突然笑出聲來。若真有天道,為何巫蠱之禍時天不降罰?若真能感應,為何霍光專權二十年才遭報應?銅雀燈爆出燈花,恍惚見高祖持劍而立:"豎子!劉家江山就要毀在你手!"
最近總愛去少府看匠人鑄錢。銅水澆進範模的嘶響中,石顯的侄子送來新製的五銖錢樣。我掂著錢幣問:"這一枚能換幾鬥粟?"他諂笑的臉在爐火中忽明忽暗:"陛下聖德,自是價值連城。"我揚手把錢幣扔進熔爐,看它化作赤紅漿液——原來所謂王權,不過是經不得火的泥胎。
前日翻到元康三年的記檔,發現國庫歲入比永光年少了一半。召大司農來問,他抖著胡子說各地豪強兼並土地。我命人抬來丈量田畝的繩尺,可第二天就收到三輔二十三縣聯名奏折。王政君端來參湯時說:"陛下何必與世家大族為難?"湯匙碰碗的輕響裏,我突然看清自己不過是坐在龍椅上的傀儡。
昨夜暴雨衝垮了杜陵的守陵屋舍。今晨石顯提議加征口賦修葺,我抓起硯台砸在他肩上。墨汁順著他的緋袍往下淌,像條扭曲的毒蛇。他伏地謝罪時,我竟從他花白的發絲間看見掖庭老宦官的模樣——原來這宮牆裏,人人都是跪著活過來的。
更漏滴滴答答催人老。前日太醫說我肝氣鬱結,開了方子讓靜養。可奏章裏說南陽又鬧起瘟疫,暴民衝了官倉。朱筆懸在竹簡上遲遲落不下,墨汁暈染開,像極了那年陳留郡守自焚時的黑煙。終於明白父皇為何總佩著刀——這龍椅上若不沾點血,就鎮不住魑魅魍魎。
今晨梳頭時發現鬢角全白了。銅鏡裏的臉既不像父親,也不似祖父,倒像當年掖庭那個偷饅頭的孩子。史官在廊下記錄起居注,羊毫筆劃過簡牘的沙沙聲,讓我想起母親臨終前撕扯麻布的動靜。她最後的話是"奭兒莫哭",可如今這未央宮裏,連能讓我落淚的人都找不著了。
我死前三日,石顯在宣室殿鋪開了西域輿圖。羊皮卷上的朱砂標記像未愈的瘡痂,他指點著車師前國的位置,說戊己校尉又斬了三百匈奴首級。我望著他翕動的嘴唇,突然想起元帝二年那個雪夜——十六歲的太子劉驁跪在階下,發梢結著冰棱,懷裏抱著他溺死的伴讀。
"父皇,他們往冰窟窿裏扔金彈子..."兒子當時哭得打顫,錦貂裘下擺還在滴水。我命羽林衛徹查,最後揪出的是王商的外甥。那孩子被拖出掖庭時,手裏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胡麻餅。後來王家送來十斛東珠賠罪,皇後說孩子間的玩鬧不必當真。那夜我獨坐蘭台,把珍珠一顆顆扔進太液池,看漣漪吞沒星光,忽然懂得祖父為何要起兵清君側。
永光四年的彗星把夜空劃出血口子。太常寺的博士們吵了三天,最後說要在杜陵添置鎮石。我親往監工時,看見民夫肩上的繩索勒進骨肉。有個跛腳漢子突然高唱:"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廷尉要拿人,我擺手製止。那嘶啞的調子混著夯土聲,竟比宗廟雅樂更撼人心魄。回宮後我罷了三輔地區的口賦,第二天就收到王鳳彈劾京兆尹的奏章。
掖庭的老槐樹被雷劈死那年,我去了趟博望苑。殘垣間野狐竄過,荒草淹沒了當年蕭望之講經的石案。撫摸著崩裂的碑文,突然聽見有人喚"太子殿下"。轉身隻見暮色蒼茫,烏鴉像墨點般掠過廢墟——原來那些教我忠孝仁義的人,都成了碑上的刻痕。
最後一次見王昭君,是在建始元年的夢裏。她抱著琵琶立在氈帳前,發間落滿塞北的雪。"陛下可曾後悔?"她的聲音和當年出塞時一般清越。我想答話,卻咳出滿手心的槐花瓣。驚醒時值夜宦官說漏了嘴,才知呼韓邪單於上月病逝,按胡俗,昭君又嫁給了他的長子。
昨兒午後,我強撐病體去了趟武庫。玄甲上的銅釘爬滿綠鏽,環首刀都成了擺設。守庫的老卒醉眼惺忪地嘟囔:"上次啟用還是誅霍家..."我抽出高祖的斬蛇劍,劍身映出自己溝壑縱橫的臉。原來不止人會老,連江山也會生出皺紋。歸途經過暴室,聽見浣衣宮女在唱:"衛子夫,鬢已秋,巫蠱禍起未央樓..."調子婉轉,卻驚得我險些摔下輦車。
黃門令今晨送來南越進貢的荔枝。琉璃盞裏紅果凝著水珠,像極了司馬良娣咽氣時唇上的血。那年我為她私調太醫院案,被父皇罰跪宗廟三日。如今案頭堆著彈劾石顯的奏章,朱批的"留中不發"四字越寫越淡——原來心腸硬了,字跡也會跟著模糊。
最痛快的倒是前日處置馮婕妤那樁事。上林苑觀獸鬥,黑熊破籠而出時,這女人竟敢擋在我身前。事後我冷著臉問:"不怕死麽?"她抖得釵環亂響:"妾...妾想著陛下是真龍..."我大笑不止,賞了她一丈白綾。夜色裏看著橫梁上晃動的影子,忽然明白父皇為何要殺自己最愛的張婕妤——帝王枕畔,容不得半個真心人。
史官在屏風後記錄我咳血的次數。他們不會寫,今春新選的采女裏有雙酷似司馬良娣的眼睛。昨夜召她侍寢,燭光下卻看清眼尾多顆痣。我摔了玉枕,小宮女嚇得尿濕了地衣。真該讓那些儒生看看,他們筆下的仁君不過是條對著影子狂吠的老狗。
臨終前召見太子,他身上的龍涎香熏得我作嘔。這孩子眉目像極了王政君,溫吞得讓人心慌。我說要賜死石顯,他竟答:"父皇三思,中書令畢竟有功..."話沒說完就被我砸來的藥盞打斷。陶片擦過他額角時,我竟在血珠裏瞧見霍光的笑臉——原來輪回這種事,在未央宮從不新鮮。
最後時刻,我攥著那枚掖庭得來的玉蟬。走馬燈似的掠過八歲那年的暴雨夜,司馬良娣咽氣時攥皺的床帷,昭君出塞時獵獵作響的旌旗。忽然聽見母親在喚:"奭兒,來穿新衣..."玄色深衣變成繈褓,我變回那個在木桶裏憋氣的孩子。水麵上的光斑漸漸暗下去,這次終於不用再憋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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