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南唐 烈祖李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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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叫彭奴,生在徐州城外的彭家莊。打記事起,爹就在地裏刨食。那年頭兵荒馬亂的,節度使們今天姓朱明天姓楊,莊稼人隻管低頭種地。七歲那年秋天,黃巢的舊部流竄到徐州,爹被拉去當壯丁修城牆。監工嫌他動作慢,鞭子抽斷了三根。娘用草席裹回爹的時候,我跪在地上摳泥巴,指甲縫裏都是血。
第二年開春,娘帶我往南逃。路上遇見同鄉說,楊行密在揚州招兵買馬,能混口飯吃。走到濠州地界,娘開始咳血。那天飄著鵝毛雪,她把我藏在破廟的供桌底下,自己摸黑出去找吃的。天亮時我在雪窩裏扒出她,身子都僵了,懷裏還揣著半塊餿餅子。
楊行密的大帳暖和得讓人發暈。他捏著我下巴打量:"這小子眼睛亮,養著當個書童。"親兵們都說大帥心善,可我知道他們是看我娘臨死前塞給楊行密的那塊玉佩——那是彭家祖上傳下來的和田玉,雕著雙龍戲珠。
在楊府的日子比逃難還難熬。楊家大郎二郎專挑我值夜時往炭盆裏潑水,說我這種賤骨頭就該凍著。有個老馬夫看不過眼,偷偷教我:"小郎君得學會裝傻,他們打你左臉,就把右臉也遞過去。"我記住了,下次二郎拿馬鞭抽我時,我跪著給他擦靴子上的泥。那天晚上,我躲在馬廄裏嚼著黃連——苦味能壓住眼淚。
轉機出現在天成二年。楊行密宴請徐溫,我端酒時袖子沾了油漬。徐溫盯著我看了半晌,轉頭對楊行密說:"此子骨相清奇,大帥若肯割愛......"楊行密哈哈一笑,當場把我像物件似的送了人。出府時我回頭望,楊家二郎正衝我比劃抹脖子的手勢。
徐府的日子天翻地覆。徐溫讓我跟他的親子徐知訓、徐知詢同吃同住,每月初一親自考校功課。頭回見徐溫那天,我跪著不敢抬頭。他拿戒尺挑起我下巴:"從今往後你叫徐知誥,徐家的"知"字輩。記住,在老夫這裏,蠢比壞更該死。"
我開始玩命讀書。五更天就蹲在廊下背書,蠟燭熏得眼睛通紅。有次背《孫子兵法》走火入魔,竟把墨汁當粥喝。徐知訓笑我是書呆子,徐知詢卻偷偷給我塞傷藥——他上個月背錯文章挨了二十板子,屁股還沒好利索。
十五歲那年,徐溫帶我們巡視水師。戰船列陣時突遇風浪,徐知訓嚇得尿褲子。我搶過令旗爬上桅杆,憑記憶擺出《尉繚子》裏的雁形陣。船隊剛列好陣型,上遊就衝下來流寇的草船。徐溫站在船頭捋須微笑,當晚賞了我一柄玉如意。
回府路上,徐知訓把我堵在巷子裏。他臉上的胭脂還沒擦淨——剛在畫舫喝了花酒。"野種也配拿父親的玉如意?"他抽出匕首劃破我衣袖,"再敢出頭,下次見紅的就是脖子。"我摸著胳膊上的血痕,突然想起老馬夫的話。第二天清晨,我跪在徐溫書房前,額頭磕得青紫:"義父,孩兒願去營田司曆練。"
在潤州管屯田的三年,我摸透了江淮的溝渠走向。秋收時帶著農戶挖暗渠,旱季能引長江水,汛期可排太湖澇。有年大旱,別處的田裂得能塞進拳頭,我們潤州的稻穗壓彎了腰。徐溫來巡視那天,我赤腳站在田埂上,褲腿沾滿泥巴。他轉頭對幕僚說:"知誥類我。"
回金陵述職那日,徐知訓在城門攔我。他新納的小妾掀開車簾,腕上戴的正是我娘那枚雙龍玉佩。我攥緊馬鞭的手指節發白,臉上卻笑得恭敬:"兄長好眼光,這玉佩襯得美人愈發嬌豔。"當夜,我在書房抄《黃石公三略》,聽見窗外竹葉沙沙響,像極了我娘咽氣前漏風的喉嚨。
二十五歲那年,徐溫把我調回金陵當團練使。進城那日,徐知訓帶著禁軍堵在官道上,馬蹄濺起的泥點子甩在我臉上。他歪在鑲金嵌玉的步輦上,懷裏摟著個穿胡裙的舞姬:"野狗就該在泥地裏打滾,回來作甚?"我下馬跪在路中間,額頭貼著青石板:"兄長教訓得是。"
夜裏徐溫召我入府。老頭子的手像枯樹枝,攥得我腕骨生疼:"知訓不成器,你要替他看住金陵。"我盯著他榻前那盞羊角燈,燈影裏晃著徐知訓上月強占的民女投井時的慘狀:"義父放心,孩兒定會護著兄長。"
說是團練使,手底下就三百老弱殘兵。我每日卯時帶兵繞著城牆跑,晌午教他們識《六韜》裏的陣圖。徐知訓的親兵來鬧過幾次,往校場潑糞水,我就領著士卒在糞堆邊上操練。三個月後禁軍比武,我的人包攬了騎射前三甲。徐溫在觀禮台上拍案叫好,徐知訓掰斷了手裏的犀角杯。
天成四年秋,吳越國錢鏐發兵攻常州。徐知訓搶著掛帥,帶著三萬精兵在太湖吃了火攻。潰軍逃回金陵那夜,我跪在徐溫病榻前聽令。老頭子咳得滿臉漲紅:"知誥...你去...帶上潤州屯田兵..."我按住他發抖的手:"義父,孩兒隻要五百輕騎。"
其實早年在潤州挖水渠時,我就摸透了太湖沿岸的蘆葦蕩。帶著五百人晝伏夜出,專燒吳越糧船。錢鏐的先鋒官追到丹陽,被我引到三十年前黃巢軍挖的廢礦道裏。等他們人困馬乏時,我讓士卒學狼嚎,嚇得吳越兵自相踐踏。這一仗打完,徐溫把節度使印信拍在我案頭,徐知訓在慶功宴上醉得撕了半幅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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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我站穩腳跟的,是江州大旱那年。徐知訓奉命賑災,卻把官倉的陳米換成砂石。災民圍了刺史府,他竟下令放箭。我連夜帶兵闖進江州城,把徐知訓綁在城門樓上,當眾開倉放糧。有個白發老嫗捧著粥碗要給我磕頭,我趕緊扶住——她指甲縫裏的泥和當年娘手上的一個顏色。
徐溫咽氣那晚,金陵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冰雹。我守在靈堂裏抄《孝經》,徐知訓提著劍闖進來。他眼睛紅得像要吃人:"老頭子把印綬傳給你這個野種?"我頭都沒抬:"兄長若想要,現在就能取我性命。"他劍尖抵著我喉嚨發抖,突然外麵炸了個響雷。我伸手抹掉劍刃上的雨珠:"義父靈前可見不得血。"
徐知訓終究沒敢下手。出殯那天,他故意打翻火盆燒了孝服。我光著脊梁扛棺木,燙起的水泡混著汗往下淌。抬棺的杠夫後來跟人說,徐家二公子後背的血印子,看著像隻展翅的鷹。
真正撕破臉是在廣陵之戰。徐知訓勾結朱瑾謀反,被我截獲密信。他帶兵圍了節度使府,我坐在堂上煮茶。親兵急得跳腳:"大人快走!叛軍都到街口了!"我吹開茶沫:"去把東角門打開,再往地上撒些黃豆。"
徐知訓騎馬衝進來時,我正往第二道茶裏添鹽——這是跟太湖漁民學的喝法。馬匹踩著豆子滑倒的瞬間,埋伏在梁上的弩手齊發。徐知訓被壓在死馬下狂吼:"野種!你早就想殺我!"我蹲下來替他擦臉上的馬糞:"八歲那年你搶我玉佩時,我娘在供桌下教我,報仇要等對的時候。"
收拾完徐知訓的黨羽,我搬進他原先的府邸。工匠說要把梁柱上的金箔刮了重漆,我摸著徐知訓最愛的鎏金虎頭榻:"留著,夜裏躺在這兒,聽得見冤魂哭。"其實我是想記住,當年縮在馬廄裏啃冷饃的徐知誥,是怎麽變成今日的李刺史。
天福二年,吳王楊溥加封我齊王。冊封禮上,老臣嚴可求突然發難:"聽聞大王要改姓李?"滿堂文武頓時死寂。我摘下冠冕,露出當年徐知訓用匕首劃的舊疤:"諸君可知這傷為何歪了半寸?"轉身指著大殿梁柱:"那日徐知訓逼我舔他靴底,我抬頭時看見義父題的"忠孝傳家"。"
其實改姓這事盤算了十年。有回巡視江都,船過當年娘凍死的河灘,艄公哼著"李氏當王"的童謠。幕僚說這是天意,我倒覺得是娘在提醒我:徐知誥做得再大,終究是別人家的狗。
真正動手是保大元年正月。親信周宗送來讖緯:"東海鯉魚飛上天。"我砸了茶盞:"荒唐!"夜裏卻夢見自己變成紅鯉魚,在楊行密當年宴客的荷花池裏打轉。池底沉著徐溫的戒尺,還有娘那枚玉佩。
禪讓大典前夜,我去太廟跪了整宿。徐溫的牌位突然倒地,我伸手去扶,發現背麵刻著"養虎遺患"。第二天旭日初升時,禮官呈上龍袍。我摸著刺繡的金龍,想起八歲那年雪地裏,娘用最後口氣教我:"彭奴要活得像個人。"
登基那日狂風大作,冕旒上的玉珠打得臉生疼。念詔書的老臣聲音發抖,不知是怕我還是怕天威。當念到"改國號唐,追尊義祖"時,突然雲開霧散。百姓說這是祥瑞,隻有我瞧見雲縫裏漏下的光,像極了破廟供桌上將滅的香頭。
改元那天,原徐府的老馬夫送來個木匣。打開是當年被徐知訓搶走的玉佩,裹著娘臨終前包餿餅的粗麻布。我摩挲著雙龍紋,忽然發現龍眼處有道裂紋——原來這些年他們都瞎了一隻眼。
當皇帝的頭三年,我總睡不踏實。龍床硌得慌,倒不如當年潤州田埂上鋪的稻草軟和。有天半夜驚醒,看見燭影裏站著個穿粗布衣裳的婦人。我光腳撲過去,卻撞翻了博古架——娘留下的玉佩碎了三塊,拚起來剛好是當年徐知訓劃的疤。
改國號那天,舊吳的老臣跪在丹墀下哭先王。我讓內侍抬出三十口樟木箱,裏頭全是他們這些年貪墨的賬本。嚴可求抖得像個篩子,我蹲下來給他扶正進賢冠:"嚴公當年教徐知訓讀《論語》,可還記得"見利思義"怎麽寫?"轉頭吩咐周宗:"把這些送去禦史台,叫他們對著日頭照,墨跡淡的算自首。"
治國這事,我信不過讀書人。當年在潤州墾荒的老農,現在都成了各州田曹。有回巡視楚州,看見刺史府的圍牆塌了半邊。刺史支支吾吾說修河堤挪用了公款,我當場扒了他的官服:"去跟河工抬三個月石頭,腰杆子壓直了再回來稟報。"後來聽說那河堤修得比城牆還厚,能扛住三伏天的桃花汛。
最頭疼的是兒子們。景通十四歲那年,我讓他去江寧縣收秋糧。回來時少了三車穀子,他說是路上救濟災民了。我抄起鎮紙砸他膝蓋:"百姓的命是命,將士的命就不是命?"夜裏去他寢殿,看見小崽子跪著抄《鹽鐵論》,紙上全是淚漬。我摸他發頂的手頓了頓,突然想起徐溫的戒尺。
次子景遷倒是個機靈鬼,十歲就能背全本《貞觀政要》。有次宴請契丹使臣,那蠻子故意打翻酒盞,景遷掏出絹帕擦桌案:"聽聞貴國狼主上月墜馬,可要送副江南的雕花馬鞍?"我麵上不動聲色,回宮卻砸了最愛的越窯茶具——這小子太像年輕時的徐知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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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大五年上元節,景通和景遷在秦淮河畫舫大打出手。兄弟倆滾進刺骨的河水裏,是為爭個彈琵琶的樂伎。我讓禁軍把他們撈上來,當街扒了錦袍:"不是愛玩水麽?去玄武湖洗三個月戰馬。"皇後哭著求情,我掀了膳桌:"慈母多敗兒!當年我娘要是在,早拿藤條抽斷他們的腿!"
真正讓我寒心的是李金全。這老東西跟了我三十年,竟敢在軍糧裏摻觀音土。刑場上他衝我吐口水:"李昪!你裝什麽聖人!當年徐溫待你如親子,你還不是奪了他基業?"劊子手刀起頭落時,我數清了他花白胡子上的七根黑須——跟徐溫臨終前拽著我衣襟的手一模一樣。
有天批奏折到三更,突然咳出黑血。太醫說是當年在潤州落下的寒症,得用虎骨入藥。我摔了藥碗:"江淮虎早被殺絕了,留著給子孫看畫像麽?"當夜夢見自己變成病虎,被群狼撕咬。驚醒時發現景通跪在榻前,手裏捧著冒熱氣的湯藥:"爹,獵戶獻的虎骨是三十年前的老物件。"
最後那幾年,我常去雞鳴寺聽鍾。有一回遇著個掛單和尚,眉眼活脫脫是年輕時的徐溫。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大笑:"施主,你攢的功德壓不住冤魂。"我讓周宗往功德箱塞金錠,老和尚抓起金子扔進放生池:"徐知訓的怨氣,可比王八活得長。"
臨終前三個月,我下詔重修彭家祖墳。工匠說找不到我娘的屍骨,我杵著拐杖指淮河邊的亂葬崗:"挖地三丈,見著半塊粗麻布就停手。"結果真在六尺深處掘出塊發黑的布頭,裹著半截孩童的指骨——那是我八歲那年凍掉的尾指,竟在娘身邊埋了四十年。
咽氣那日,金陵城飄起柳絮大的雪。景通帶著弟弟們跪在榻前,我攥著玉佩的手怎麽也抬不起來。恍惚聽見娘在哼徐州小調,曲調拐到"彭奴回家"那句時,喉嚨裏突然湧上腥甜。最後看見的是景遷袖口露出的金絲護腕——徐知訓死那日,腕子上也纏著同樣的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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