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南楚 衡陽王馬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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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我還沒學會怎麽藏住眼神裏的不甘心,總覺得世上所有東西都該是我的。後來才明白,有些東西就算攥出血也攥不住,就像攥了把沙子。
    我叫馬希聲,生在唐昭宗光化二年。那會兒長安城裏皇帝都換了三茬,父親馬殷還在孫儒手底下當個先鋒將。我娘是父親最寵的侍妾,生我的時候難產,接生婆說孩子頭太大卡住了,父親抄起刀就要往屋裏衝,被親兵死死抱住。後來他跟我說,那夜他對著月亮發了毒誓,隻要我娘倆能活下來,他這輩子再不要別的兒子。
    我生下來八斤二兩,額頭上有塊銅錢大的紅胎記。滿月那天父親打了勝仗,抱著我騎馬繞營三圈,馬鞍上還掛著兩顆敵將的腦袋。三歲那年,父親在湖南站穩腳跟,把我扛在肩頭看他們宰牛祭旗。牛血濺了我一臉,我舔了舔說鹹,父親笑得差點把我摔下來。
    七歲開蒙那天出了件大事。先生教我寫"楚"字,我剛描完最後一橫,外頭突然衝進個血人。那人跪在地上喊:"潭州反了!"父親一巴掌拍裂了案幾,碎木渣子紮進我手心,現在還有道疤。那是我第一次見父親殺人,他拎著劍出去時還摸了摸我的頭,回來時劍鞘滴著黑血,身後親兵捧著五個木匣子。
    十二歲跟著父親巡營,正撞上軍糧被劫。父親讓我坐主帥位,自己蹲在旁邊啃胡餅。那是我頭回斷案子,跪在下麵的押糧官抖得像篩糠。我說斬首示眾,父親突然插話:"斬幾個?"我愣了下,他掰著指頭算:"丟了兩千石,按軍法該斬三族。"我聞著血腥味犯惡心,硬撐著說:"斬首犯事者,餘者鞭三十。"父親咧著嘴笑,當晚就讓我搬進節度使府東廂房。
    十五歲生辰那天,父親把武安軍節度副使的印信拍在我麵前。銀印棱角劃破綢布,我盯著那道裂口發呆。長史勸諫說自古立嫡以長,父親當場摔了茶盞:"老子的刀把子就是規矩!"後來我才知道,大哥那天在城外佛寺跪了一夜。
    真正掌權是從十七歲開始的。父親那年中風,右手總止不住抖。他讓我坐堂聽政,自己躲在屏風後頭咳嗽。有天處理鹽稅案子,我說要加三成軍餉,屏風後麵傳來茶碗砸地的聲音。下朝後父親揪著我衣領罵:"你當那些老東西是吃素的?"第二天我親自帶兵抄了張家,十七顆人頭掛在城門口,鹽商們晌午就把銀子抬進了庫房。
    二十歲那年和吳越打仗,我帶著三千輕騎截糧道。那是個雪夜,馬蹄子裹著麻布,離敵營二裏地都能聽見他們在劃拳。我們衝進去時火頭軍正在燉羊肉,我一刀砍翻湯鍋,滾水潑在雪地上滋滋響。回來時父親站在城樓上,等我走近了才說:"把甲卸了,血結冰硌骨頭。"
    二十五歲開始替父親批閱奏章。有回看到朗州請撥修堤的折子,我朱筆批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第二天父親拄著拐杖來找我,指著折子問:"知道老子當年怎麽治水患不?"我搖頭,他笑得咳嗽:"把哭得最大聲的那個扔河裏,其他人自會想辦法。"
    最要命的是二十八歲那場瘟疫。潭州城裏天天往外抬屍首,我在城隍廟前架起大鍋煮藥,煙熏得睜不開眼。有個老道士說要用童男童女祭天,我把他捆了扔進藥鍋裏。那天半夜父親把我叫去,燭火照著他塌下去的半邊臉:"你這狠勁像我,可太像了..."
    三十歲整生日那天,父親咽氣了。我握著他冰涼的手坐了兩個時辰,直到掌書記來催登基大典。起身時發現中衣後背全被冷汗浸透了,像背著塊冰。靈堂外頭跪著黑壓壓一片人,我抬頭看天,有隻老鴰在旗杆上打轉。突然想起七歲那年,父親教我射箭時說:"箭要往高處瞄,掉下來也能紮著東西。"
    靈堂外頭跪著黑壓冰碴子似的白麻布,我抬腳踩過門檻,聽見膝蓋壓著青磚咯吱響。登基大典定在五日後,可當天夜裏就出了岔子。三弟帶著兩百親兵圍了宮門,說父親臨終前改過口諭。我坐在龍椅上啃燒鵝腿,油順著指縫滴在黃袍上:“讓他進來,帶刀的剁手,穿甲的扒皮。”
    那是我第一次殺兄弟。三弟被扒得隻剩中衣拖進來時,我正舀第二碗魚羹。他梗著脖子罵我篡位,我舀了勺滾湯澆在他腳背上。慘叫聲裏,我把先王印璽往地上一摔,青銅磕掉個角,蹦到老三眼皮底下。“撿起來,”我拿絲帕擦嘴,“撿了就能活。”
    老三最後是撞柱死的,腦漿子濺在盤龍柱上。我讓人拿抹布擦了三天,後來每次上朝都聞見腥味。開春祭祀那日,六弟在太廟前攔駕,舉著本破賬簿要查軍餉。我解了玉帶砸他臉上,翡翠珠子滾進磚縫裏。“去撿,”我踩著他後背說,“撿滿一百顆,少一顆剁你兒子一根手指頭。”
    當皇帝頭半年,我瘦了二十斤。夜裏總夢見父親杵在床頭咳嗽,痰盂裏泛著血沫子。有天批折子到三更,突然聽見屏風後頭有動靜。我抄起硯台砸過去,墨汁潑在牆上像個人形。侍衛衝進來時,我正蹲在地上撿碎瓷片,手指頭割得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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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們開始叫我“活閻王”。八月十五宴請節度使,我把勸酒的劉禦史綁在殿前喂蚊子。那老頭罵我暴虐無道,我讓太醫給他灌參湯吊命。等到第七天,他求我賜條白綾,我偏讓人給他喂糖水。“您不是說本王無道麽?”我蹲在籠子前剔牙,“讓您老親眼看著,這道能走到哪兒。”
    真正讓我睡不著的,是北邊來的軍報。荊南高家連著吞了三座城,探子說他們在造樓船。我在沙盤前站了一宿,第二天早朝把兵部尚書踹下台階。“二十年前父親用竹筏都能過江,現在給你們鐵甲艦還打不過木殼子?”我把虎符拍在龍案上,震裂了和田玉鎮紙。
    臘月裏禦駕親征,走到嶽州染了風寒。咳得厲害時,我把發熱的額頭貼在馬鞍上降溫。先鋒營夜襲那晚,我躺在營帳裏灌薑湯,聽見外頭喊殺聲像滾水澆雪地。突然有個小兵衝進來報信,說繳了高家軍的帥旗。我赤腳跑出去看,雪地裏那麵破旗凍得梆硬,旗杆上還粘著半隻耳朵。
    回朝後我迷上煉丹,其實是想治頭痛。有個終南山道士說要用七歲男童的眉心血,我把他塞進丹爐當柴燒。有天試新煉的金丹,渾身發燙跳進太液池,差點溺死在荷花缸裏。醒來時看見掌印太監在哭,我說你嚎喪呢,他說陛下三天沒睜眼了。
    三十三歲生辰那日,南漢送來二十車荔枝。我賞給禁軍當球踢,果肉踩得滿地紅泥。夜裏夢見父親在剝蓮子,他指甲縫裏都是泥:“你當這是打鐵?錘子砸狠了要斷柄。”我驚醒時打翻燭台,燒了半幅西域進貢的羊毛毯。
    最要命的是開始掉頭發。有天晨起梳頭,銅鏡裏看見頭頂白了一塊。我砸了鏡子殺太監,後來改成讓宮女跪著捧銅盆。禦醫說是勞神過度,我讓他喝了三年黃連湯。有次咳出血絲,偷偷抹在帕子上,結果被浣衣局的老嬤嬤發現,我賞她黃金百兩,第二天她就投了井。
    三十五歲那年,二弟在朗州造反。我親自帶兵圍城,在箭樓上跟他隔空對罵。他說我弑兄奪位,我讓人把他小妾綁在投石機上。“砸進去的要是全屍,算你贏。”石塊飛出去時,那女人紅衣像道血虹。二弟開城投降那晚,我在他飯菜裏拌了啞藥。“放心,不殺你。”我拍著他肩膀笑,“讓你天天看著龍椅撓心。”
    朝堂漸漸沒人敢抬頭說話。有回春旱,我讓百官赤腳求雨。七十歲的太傅中暑暈倒,我讓人在他臉上畫王八。夜裏下起暴雨,我光著膀子在殿前踩水花,閃電劈中柏樹時,聞見焦糊味裏混著檀香。
    開始信佛是在三十六歲。有天打獵射偏了箭,兔子竄進破廟裏。跟著進去看見掉漆的菩薩,手裏捧著個空缽盂。我讓工匠重鑄金身,手指頭按自己臉模子刻。開光那日大風刮倒旗杆,砸死了三個工匠,我照樣往功德箱裏塞銀票。
    貪嘴的毛病越來越重。最愛吃的是雞舌羹,一碗要用三百隻雞。禦膳房後頭堆的雞冠子像紅珊瑚,引來的野貓都肥得像豬崽。有回半夜餓醒,啃了半塊冷炊餅,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給的胡餅,芝麻還是苦的。
    最後一次見大哥是在刑部大牢。他因私鑄銅錢獲罪,我隔著鐵柵欄給他斟酒。“當年你要是不鬧,現在該封個逍遙王。”他笑得嗆出淚花:“當年我要是不鬧,現在墳頭草都換三茬了。”酒壺見底時,我往他懷裏塞了包砒霜。
    三十七歲冬天特別冷,我在暖閣裏批折子,炭盆烤得人發昏。有本奏章說漳州漁民撈到塊石碑,上頭刻著“馬止於聲”。我連摔三套茶具,派兵把撈碑的人全沉了海。那夜夢見自己站在船頭,海水黑得像父親那柄舊劍。
    暖閣窗欞叫北風吹得嗚嗚響,我裹著狐裘啃冰塊。太醫說肺癆忌生冷,我就把藥方子撕了泡茶喝。開春那日四弟獻了匹汗血寶馬,我踩著太監脊背翻上馬背,還沒出宮門就咳出血來。血點子濺在馬鬃上,像撒了把朱砂。
    三十八歲生辰宴擺了九十九桌,吃到第三道菜時牙床突然鬆了。我捂著嘴往銅盂裏吐,金冠掉進血水裏叮當響。群臣跪著不敢抬頭,我捏著顆後槽牙笑:“看什麽看?賞你們分著吃!”那顆牙在銀盤裏傳了三圈,最後被工部尚書吞了。
    夏天開始怕光,上朝要撐十二把黃羅傘。有天聽見宮娥嘀咕“活不過冬至”,我讓她們頭頂水碗跪在日頭底下。最瘦的那個栽倒時,碗碴子紮進眼眶,血順著漢白玉縫流到我靴底。當晚夢見那丫頭獨眼瞪我,醒來發現枕頭上全是斷發。
    八月裏閩國使臣來朝,獻了尊白玉觀音。我摸著佛像手指頭說像糖糕,當場掰下小指嚼了。滿殿鴉雀無聲,碎玉渣子割得滿嘴血。使臣抖著身子說這是吉兆,我甩他一臉血唾沫:“吉你娘!這手指頭還沒禦膳房的粉蒸肉嫩。”
    真正要命的是腿開始腫。原先能開三石弓的手,現在端藥碗都抖。有天換褻衣看見肚皮上爬滿紫紋,像老樹根紮進爛泥裏。我把鏡子全砸了,讓畫師每日描一副人像。畫到第七天,他把我眼角皺紋畫深了半筆,我讓人剁了他右手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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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九登高,轎子抬到半山腰就喘不上氣。我指著山頂罵轎夫偷懶,鞭子抽下去才發現他們腳脖子腫得像發麵饃。勉強爬到祭天台,剛插上香就刮妖風,香灰迷了眼。恍惚瞧見父親蹲在供桌上啃燒雞,油手衝我招了招。
    回宮就起不來床了。錦被老往下滑,露出的膀子皺得像醃黃瓜。有天半夜驚醒,看見簾子外頭人影幢幢。我摸出枕下匕首亂揮,割斷的紗帳飄下來蒙住臉。侍衛衝進來時,我正扯著喉嚨喊“護駕”,其實連隻耗子都沒見著。
    開始惦記舊人。讓太監去找十二歲那年的教書先生,回報說墳頭草比人都高了。又想起第一次殺的那個押糧官,他老婆改嫁了鐵匠,生的兒子正在禦林軍當差。我讓那小子來喂藥,故意打翻藥碗燙他手。他咬著牙不吭聲,眼裏的恨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十月裏下第一場雪,我非要吃城外梅林的鮮雪水。親軍統領挖了半宿,呈上來的雪堆裏混著鳥糞。我舀了勺往嘴裏送,嚐出鐵鏽味才想起自己又咳血了。雪水在銀碗裏化開,紅絲絲的像娘胎裏的血水。
    臘月初八喝不下粥,盯著床頂的團龍紋發呆。那龍眼睛是夜明珠鑲的,以前總覺得在瞪我,現在看竟帶著笑模樣。突然想聽老家童謠,把八十歲的老嬤嬤從掖庭拽來。她啞著嗓子唱“月光光,照地堂”,我跟著哼了兩句,漏風的牙床像破風箱。
    最後那夜特別清醒。我摸黑爬起來翻箱倒櫃,找出父親留下的舊鎧甲。鐵片子冷得像冰,套在幹柴似的身子上直晃蕩。係腰帶時摸到腹部的硬塊,想起這是三十五歲那年中的毒箭,當時剜掉碗口大的肉。
    推開殿門時,值夜的太監在打盹。我赤腳踩過積雪,走到父親停靈的老殿。蜘蛛網糊了滿臉,供桌上的長明燈早滅了。我抓起冷透的祭肉就啃,咬到第三口硌著牙,吐出來看是塊暗紅的玉——正是當年摔缺角的先王印璽。
    五更天時,我歪在龍椅上等日出。喉嚨裏呼嚕呼嚕響,像小時候吹的陶塤。聽見腳步聲也不抬眼,就知道是禦醫來送參湯。我指著案頭那摞請立太子的折子笑:“急什麽...讓他們再寫厚點...當柴燒暖和...”
    光從窗縫擠進來時,我正數屋梁上的燕子窩。數到第七個突然手癢,想再批本折子。摸到朱砂筆才發覺硯台幹了,索性咬破手指往折子上畫圈。血暈開來像枚銅錢,跟我胎記差不多大。
    最後聽見的是破鑼嗓子喊“卯時三刻”。我想起七歲那早,父親把我架在脖子上看劊子手砍人。血噴出來時他捂我眼睛,我掰開他手指縫偷看。那會兒不知道,人血落地和殺雞其實沒啥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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