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楚 廢王馬希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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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輩子活得就像潭州城外的湘江水,表麵上風風光光流了四十裏,臨了才發現是打了個死結。現在被關在衡山腳底下這個破院子裏,聽著簷角鐵馬叮當響,倒把前三十年的事都記清楚了。
    記得八歲那年夏天,我蹲在王府西跨院的槐樹底下看螞蟻搬家。那會兒父王剛在潭州稱了楚王,大哥跟著父王在前廳議事,二哥帶著人在校場練箭,就我閑得慌。螞蟻正排著隊往樹洞裏鑽呢,突然聽見頭頂上"哢嚓"一聲,我抬頭就看見父王最愛的青瓷茶碗碎在青磚地上,茶湯濺了我半身。
    "小畜生!"父王的大嗓門震得我耳朵嗡嗡響。我這才看見大哥跪在碎瓷片中間,月白袍子下擺滲出血來。父王手裏攥著馬鞭,指著我大哥罵:"老子打下來的江山,容不得你指手畫腳!"後來我才知道,大哥勸父王別給中原朝廷送那麽多貢品,父王當場就掀了桌子。
    那天晚上我溜到大哥房裏送藥膏,他趴在榻上衝我笑:"廣兒,記住哥哥今天的話,咱們楚地要長久,得學蜀中孟家。"我聞著血腥味直犯惡心,胡亂點頭。大哥摸著我的頭歎氣:"父王太要強,早晚要出事。"這話說了不到三年,父王就在宴席上喝多了酒,舉著酒杯說要打到閩地去,結果當晚就中了風。
    父王癱在床上那年我十一歲,天天跟著二哥在靈官廟後山練劍。二哥的劍是父王親傳的"斷水十九式",舞起來真像要把湘江劈成兩截。有回我練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二哥拿劍鞘敲我膝蓋:"廣兒,記住咱們馬家的規矩,誰劍快誰說話。"他指著山下炊煙嫋嫋的潭州城:"看見沒?將來這城裏幾十萬人都得聽咱兄弟的。"
    父王咽氣那天是長興四年十月初七,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那天早上潭州城下了頭場雪。大哥帶著我們兄弟六個跪在靈堂,外頭各州刺史的車馬把王府三條街都堵嚴實了。我跪在最後頭,聽見二哥跟三哥咬耳朵:"按父王遺命該是大哥繼位,可他去年把朗州兵得罪光了..."話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馬蹄聲,朗州刺史馬光惠帶著兩百親兵闖進靈堂,甲葉子上的雪碴子簌簌往下掉。
    大哥站起來的時候腿都在打顫:"光惠叔這是何意?"馬光惠把佩刀往靈案上一拍:"先王說過,楚地之主須得鎮得住場子!"滿屋子刺史跟著點頭,我看見大哥臉白得跟外頭雪地似的。最後是二哥突然站起來:"父王遺命在此!"他從袖子裏掏出張黃絹,我離得遠沒看清字,但見著馬光惠看完絹布臉色變了三變,帶著人呼啦啦全跪下了。
    那天晚上大哥在父王靈前抱著我哭:"廣兒,二哥偽造遺詔啊..."我聞著他身上酒氣,嚇得不敢說話。三個月後大哥"暴病而亡",二哥順順當當坐上了楚王位子。我十五歲生辰那天,二哥把我叫到書房,指著案上堆成小山的文書說:"廣兒,幫哥看著點軍糧賬本。"我翻開最上頭那本,看見辰州報上來餓死了三百多民夫,手抖得差點拿不住竹簡。
    就這麽著,我在二哥手底下管了六年錢糧。二十一歲那年秋收,永州鬧了蝗災,我帶著人去開官倉,看見災民把觀音土和著糠咽。回潭州路上經過衡山,老道給我算命說"公子命裏帶煞,不爭是福",我啐了他一口。結果剛進城就聽說二哥要打南漢,我衝進議事廳的時候,滿屋子將軍正吵得臉紅脖子粗。
    "打南漢至少要十萬石糧!"我把賬本摔在二哥案頭,"去年修水渠用了七萬民夫,眼下春耕..."二哥突然抓起硯台砸過來,墨汁潑了我半邊身子。滿屋子鴉雀無聲,二哥盯著我一字一頓:"馬希廣,記住你隻是管賬的。"我抹了把臉上的墨,看見三哥在角落裏衝我搖頭。
    那場仗打了八個月,二哥帶著五萬人打到韶州城下,被南漢象兵衝得七零八落。回潭州那天,我站在城樓上看見殘兵敗將像群螞蟻似的往城門爬,二哥的金甲上全是泥。當天夜裏,我在糧倉發現最後三倉稻米變成了砂石——管倉的參軍早帶著真糧食跑了。
    建隆元年的冬天特別冷,潭州城裏餓死了兩千多人。大年三十晚上,二哥在王府擺宴,我掀了桌子:"外頭百姓都在啃樹皮了!"二哥醉醺醺地笑:"廣兒,你不懂...當王就得..."話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喊殺聲。我們衝到前院時,看見三哥帶著親兵把大門撞開了,火把照得他臉上那道疤格外猙獰。
    二哥被拖下王座的時候還在喊:"老子是楚王!老子..."三哥的刀比他的話快,血濺到我的靴麵上還是溫的。我被按在地上,聽見三哥說:"廣兒,二哥糊塗,你幫哥管錢糧吧。"我抬頭看著王座上染血的虎皮,突然想起八歲那年摔碎的青瓷茶碗——原來我們馬家人流的血,跟那天的茶湯一樣,都是褐色的。
    三哥的馬靴踩著二哥的血往我這邊挪的時候,我後槽牙咬得發酸。他蹲下來用帶血的刀尖挑起我下巴,我聞見他身上有股熟悉的沉香味——去年端陽節他送我的香囊也是這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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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弟,聽說你管錢糧是把好手?"三哥的疤瘌眼在火光裏一跳一跳的。我盯著他刀尖上將凝未凝的血珠子,喉嚨裏像塞了團濕棉花。那年我二十一,突然就明白了父王當年摔茶碗時大哥跪著的心情。
    打那天起,我住進了潭州城東的別院。三哥派了八個親兵日夜守著,說是保護,其實跟蹲大獄沒兩樣。每天晌午有人抬兩筐竹簡來,晚上再來收走批好的文書。有天我在賬本裏夾了張字條問永州賑災糧的事,第二天送飯的老頭悄悄跟我說:"永州餓死的人填了三個亂葬崗。"
    開春的時候,三哥突然召我去王府。正廳裏烏泱泱跪著十幾個縣令,三哥歪在虎皮墊子上啃羊腿:"廣弟,聽說你上個月省下三千石軍糧?"我後背唰地冒冷汗——那是我扣了朗州軍的餉糧給衡山災民熬粥了。
    "正要跟三哥稟報..."我話沒說完,三哥突然把羊骨頭砸在縣令們麵前:"都他媽學著點!這才是會過日子的!"油汪汪的骨頭滾到我跟前,三哥抹了把嘴:"給你升個糧料使,明天去武安軍大營報到。"
    武安軍大營在潭州城南二十裏,我帶著二十車糧草剛進轅門,就被個黑臉將軍攔下了。這人我認得,是當年跟二哥打南漢的舊部,姓徐,左臉上有道蜈蚣似的疤。"馬大人,"他抱拳行禮,手指頭捏得嘎嘣響,"這月的糧少了四百石。"
    我還沒開口,押車的親兵頭子嗆聲道:"徐將軍,現在糧料使是咱們三王爺親封的..."話沒說完,徐仲突然拔刀架在那親兵脖子上:"老子問的是糧,不是人。"我趕緊打圓場:"徐將軍,明日補上缺額。"他收刀時刀背擦過我手背,冰涼。
    第二天我親自押糧去補缺,徐仲在糧倉門口堵我:"馬大人可知為何缺糧?"我裝傻搖頭。他忽然壓低嗓子:"三王爺上月私運兩千石糧去江陵賣高價。"我手一抖,量鬥裏的麥子撒了滿地。徐仲彎腰幫我撿,趁機往我袖子裏塞了張帛書,上頭歪歪扭扭寫著"武平軍要反"。
    回城路上我渾身發冷。武平軍駐在朗州,統帥正是當年闖靈堂的馬光惠。親兵頭子突然問我:"大人臉色怎的這般差?"我順嘴胡扯:"許是染了風寒。"他嘿嘿一笑:"巧了,三王爺剛得了個治風寒的方子。"我這才發現馬車沒往別院走,而是拐進了王府西角門。
    三哥在書房泡腳,兩個侍女正給他搓腳底板。"廣弟啊,"他閉著眼哼哼,"聽說你跟徐仲處得不錯?"我兩腿一軟跪在洗腳水邊上:"三哥明鑒,今日補糧是循例..."三哥突然踹翻木盆,洗腳水潑了我一身:"武平軍那個老不死的馬光惠,給你遞話了吧?"
    我趴在水漬裏裝傻:"什麽話?"三哥濕漉漉的腳踩在我後頸上:"廣弟,你打小就不會撒謊。八歲那年偷吃父王的茯苓糕,嘴角渣子都沒擦幹淨。"他腳上突然用力,"給你十天,把武安軍的糧草減三成。"
    從王府出來,我中衣都濕透了。親兵頭子送我回別院時,我瞥見他腰帶下露出半截刀柄——是南漢特有的彎刀。當夜我揣著徐仲給的帛書蹲在茅房,就著氣窗透進的月光看了二十遍,最後把帛書撕碎了扔糞坑裏。
    第二天我去武安軍大營,徐仲正在校場操練。三百兵丁在泥地裏練突刺,吼聲震得我耳朵疼。"徐將軍,從今日起糧草減供三成。"我把令箭拍在案上。徐仲腮幫子上的疤抽了抽:"馬大人可知這意味著什麽?"我盯著他鎧甲領口露出的舊傷:"意味著將軍該整頓吃空餉的了。"
    這話是賭命。徐仲突然大笑,震得帳篷頂上的灰簌簌往下掉:"馬希廣,你比你兩個哥哥強。"他猛地扯開衣襟,胸口密密麻麻全是箭疤:"武平軍真要反,我徐仲第一個砍馬光惠的腦袋!"
    那天之後,我白天在武安軍大營挨罵,晚上回別院做假賬。第七天夜裏,送飯的老頭突然多放了一碗醪糟。我舀到第三勺時,銅勺碰著個硬物——是半塊虎符。
    五更天,我摸黑蹲在茅房,就著月光看虎符上的"武安"二字。寅時三刻,西牆根傳來三聲鷓鴣叫。我踩著歪脖子棗樹翻出去,牆外陰影裏蹲著徐仲的親兵:"將軍說,明日午時三刻。"
    建隆二年三月十七,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早上我剛到武安軍大營,徐仲就把我拽進兵器庫:"馬光惠昨夜動手了,三王爺帶人去朗州平叛,現在潭州城裏就剩五百守軍。"他往我手裏塞了把劍:"午時三刻,開城門。"
    我攥著劍柄的手直哆嗦:"這是造反..."徐仲突然扯開衣領,露出心口那道箭疤:"你二哥當年把我扔在南漢象兵陣裏,是你三哥補的這一箭。"他把劍刃按在自己疤痕上:"馬希廣,老子今天要麽死在潭州城頭,要麽看著你坐進王府正廳!"
    午時的太陽白得晃眼。我帶著二十個扮成糧販的死士蹲在西市,看著日晷影子慢慢挪。突然聽見城頭鼓響,徐仲在城門樓上舉火為號。我咬牙往前衝時,身後糧車底下嘩啦啦抽出四十把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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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城的參將是三哥小舅子,正摟著妓女在箭樓吃酒。我們衝上城牆時,他褲子還沒提上。徐仲的人從外頭撞開城門,武安軍像黑水似的湧進來。我抓著鼓槌猛捶城鼓,震得虎口裂了口子。滿城百姓都在喊"楚王換人啦",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換的是誰。
    三天後三哥兵敗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王府庫房對賬。徐仲拎著血糊糊的包袱進來,往案上一抖,滾出個雙目圓睜的人頭——是馬光惠。"你三哥被這老東西砍了,屍首扔在朗州護城河裏。"徐仲用刀尖挑開賬本,"現在該你坐這個位置了。"
    我盯著三哥的人頭,他眉骨上的疤還新鮮著。徐仲的刀架在我脖子上:"馬希廣,老子能扶你上來,也能..."我抓起案上的楚王印往地上一摔:"那就再摔碎一次!"玉印磕掉個角,徐仲的刀反而收了回去:"成,有點馬家子孫的尿性。"
    十月二十三我繼位那天下著凍雨。禮官唱喏的時候,我摸著王座扶手上沒擦幹淨的血跡,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二哥讓我看餓死民夫的竹簡。徐仲帶著武安軍諸將跪在殿下,我數了數,盔甲縫裏都在往下滴血水。
    當晚我在父王靈位前跪到三更天。供桌上的長明燈爆了個燈花,我抬頭看見梁上懸著的父王佩劍,突然明白當年大哥說"學蜀中孟家"是什麽意思——人家孟昶好歹撐了三十多年,我們馬家兄弟十年就換了三個楚王。
    徐仲半夜闖進靈堂,拎著兩壇子酒:"喝點?"我接過酒壇灌了一大口,辣得眼淚直冒。"當年你父王在這間屋子教我練劍,"徐仲摸著柱子上的劍痕,"他說馬家男兒寧可站著死。"我突然把酒壇砸在父王靈位前:"那徐將軍教我,如今該怎麽活?"
    徐仲盯著滿地碎陶片看了半晌:"先活過這個冬天吧。潭州城裏還有五萬張嘴等米下鍋,朗州那邊馬光惠的殘部投了南唐,北邊趙匡胤的探子已經摸到嶽州了。"他解下佩刀扔給我,"馬希廣,你現在流的每一滴汗,都得對得起你摔碎的那個王印。"
    那夜之後,我當真像換了個人。每天四更天就爬起來看塘報,跟老農學怎麽算畝產,甚至親自去修被二哥挖斷的水渠。徐仲說我中了邪,我說我是怕夜裏閉眼看見三個哥哥的血臉。
    轉年開春,南唐突然發兵攻朗州。我在議事廳拍桌子:"打!當年父王能打退他們三次,我們..."徐仲冷笑著打斷我:"你父王那時候有八萬精兵,現在武安軍能湊出兩萬喘氣的就不錯了。"滿屋子將領低頭玩刀穗,我後脖頸的汗順著脊梁往下淌。
    最後是管鹽鐵的劉司馬出了個餿主意:"不如請中原朝廷調停?"我抓起茶碗要砸,想起父王當年摔的那個青瓷碗,硬生生改成輕拿輕放:"馬家子孫寧可站著..."徐仲突然咳嗽一聲:"主上,聽說趙匡胤最近在找玉雕師傅修傳國璽。"
    我愣是把後半句咽了回去,當晚派使臣往汴梁送了十車辰州朱砂。兩個月後,南唐居然真退兵了。徐仲看著國書直嘬牙花子:"趙匡胤這招高明啊,既賺了咱們的朱砂,又白得個調停的好名聲。"我把國書扔進火盆:"能喘口氣就行。"
    喘息的機會比潭州春天的柳絮還短。仲夏夜我正批奏折,燭火突然爆響。抬頭看見徐仲滿臉是血衝進來:"馬希萼反了!"我手一抖,朱筆在折子上拉出老長一道紅痕。
    這個馬希萼是我五哥,當年三哥奪位時他主動請纓去守邊關。徐仲抹了把臉上的血:"那王八蛋帶著五溪蠻兵破了辰州,揚言要拿你人頭祭三哥。"我盯著案頭將滅未滅的蠟燭:"徐將軍,咱們還有多少兵?"徐仲沉默半天,說了個數:"算上夥夫,八千三。"
    仗打到立冬,潭州城外二十裏已經能看見蠻兵營火。我在城頭督戰時,徐仲指著遠處黑壓壓的群山說:"當年你父王就是在那裏伏擊南唐軍。"我說是啊,父王當年有八萬人,咱們現在連八千都湊不齊。徐仲忽然笑了:"知道當年為什麽輸給南漢嗎?你二哥把軍糧換成砂石那事兒,我也有份。"
    我沒接話,因為看見馬希萼的帥旗從山坳轉出來了。那麵繡著黑虎的大旗我認得,是父王當年親手賜給五哥的生日禮。徐仲突然往我懷裏塞了個布包:"真守不住就往衡山跑,找慈雲觀的老道。"我打開布包,裏頭是摔缺角的楚王印和半塊虎符。
    當天夜裏,蠻兵開始攻城。我蹲在內城糧倉門口數麻袋,數到第七遍的時候,徐仲的親兵踉蹌著撲進來:"將軍...將軍戰死了!"我接著數第八遍,數完才問:"屍首呢?"親兵哇地哭了:"被蠻子挑在槍尖上..."我抓起把麥子塞嘴裏嚼,滿嘴腥甜,才發現咬破了舌頭。
    馬希萼破城那日,我在王府正廳擦劍。擦到第三遍時聽見宮門轟然倒塌,抬頭看見五哥的金甲反射著雪光。我把缺角王印係在腰間,衝他笑:"五哥,記得八歲那年你帶我捉蟋蟀嗎?"馬希萼的刀頓了頓:"廣弟,現在說這個..."我猛地掀翻香案,石灰粉迷了他親兵的眼,轉身就往密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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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道出口在湘江邊的蘆葦蕩,我鑽出來時渾身都是腥泥。對岸潭州城冒著黑煙,江麵上飄著百姓的屍首。我攥著半塊虎符往南跑,跑到衡山腳下實在沒力氣了,眼前一黑栽進個道士懷裏——正是當年說我"命裏帶煞"的老道。
    老道把我拽進慈雲觀的時候,我腰間的王印硌得肋骨生疼。他扒了我那身臭烘烘的錦袍,扔過來件灰布道袍:"馬居士,從今往後世上沒有楚王了。"我攥著王印不撒手,老道往我手心拍了個冷饅頭:"攥著吧,這玩意現在不如半塊饃頂餓。"
    我在道觀後廚劈了三個月柴,手上的血泡剛結成繭,山下就傳來消息:馬希萼在潭州稱王不到半年,被六弟馬希崇毒死了。送菜的老漢說得唾沫橫飛:"新楚王請了南唐兵來鎮場子,結果人家直接把潭州城占了!"我往灶膛裏塞柴火,火苗躥起來映著王印的缺口——這勞什子如今連燒火棍都不如。
    乾佑三年開春,南唐軍搜山抓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給菜地澆糞。領頭的校尉拿槍尖挑開我亂糟糟的頭發,跟畫像對了半天,扭頭吐了口痰:"真他媽晦氣,還當能逮條大魚。"他們把我扔進衡山腳下的土院子,臨走前校尉踹翻糞桶:"馬王爺,您這輩子就在這兒跟屎尿打交道吧。"
    這破院子比當年潭州別院還小,牆角歪著棵半死不活的棗樹。頭半年我天天蹲在樹底下數螞蟻,數到第九千八百七十六隻時,南唐換了新皇帝。來送飯的瘸腿兵丁說:"您那五溪蠻的老對頭馬希崇,現在在南唐宮裏跳祝酒舞呢。"我把窩頭掰碎了喂螞蟻:"跳得好,該賞。"
    建隆元年的雪特別大,壓塌了我半邊屋頂。半夜凍醒時,看見個黑影蹲在炕頭。我摸出枕頭底下藏的半塊瓦片,黑影突然開口:"主上,是末將。"油燈點亮時我差點沒認出徐仲——他左眼成了個血窟窿,棉襖裏絮的是稻草。"將軍不是..."我嗓子眼發緊。徐仲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頭是半隻燒雞:"當年末將是裝死,讓蠻子捅了個對穿。"他掀開衣襟,肚皮上碗大的疤還泛著紅。
    那晚我們蹲在漏風的灶房啃雞骨頭。徐仲說南唐軍現在忙著跟趙匡胤較勁,顧不得我這廢人:"主上跟末將走吧,去嶺南投南漢。"我嘬著雞骨頭搖頭:"當年二哥打南漢折了三萬人,我隔著江都能聽見冤魂哭。"徐仲突然把雞骨頭摔地上:"馬希廣!你他媽真當自己是道士了?"我接著嘬骨頭縫裏的油星:"徐哥,你看我這模樣,像王還是像鬼?"
    開春時徐仲又來了,背著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這是七公子馬希晟,剛從潭州逃出來。"那孩子昏迷中還攥著把斷劍,掌心皮肉和劍柄鏽在了一起。我給他換藥時發現他後頸有塊胎記——跟當年暴斃的大哥一模一樣。
    馬希晟能下地那天,跪在棗樹底下要認我當義父。我把王印塞他懷裏:"拿著這破石頭往北跑,找趙匡胤。"孩子哭得鼻涕冒泡:"叔父跟我一起走!"我踹了他一腳:"馬家總得留個種,滾!"徐仲連夜把他送下山,回來時拎著壇酒:"我在潭州城外殺了六個南唐哨兵。"我倆喝到東方發白,徐仲突然說:"當年你要肯走,現在..."我接話:"現在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南唐換第三個皇帝那年,我染了咳疾。開春咳出血痰,徐仲闖進縣衙綁了個郎中上來。那郎中把完脈直搖頭:"王爺這是積年的心病。"我笑出半口血沫子:"叫居士。"徐仲拔刀要砍郎中,我趕緊攔著:"你殺了他,誰給我煎藥?"
    喝藥比死難受。有天我嫌苦倒進棗樹根,被徐仲撞個正著。他紅著眼眶吼我:"馬希廣你他媽孬種!當年在武安軍大營的狠勁呢?"我指著樹下亂爬的螞蟻:"你看這些畜生,忙活一輩子就為口吃食。"徐仲把藥罐子砸了:"你連畜生都不如!畜生還知道護崽!"
    這話戳得我肺管子疼。當夜我摸黑爬起來,就著月光給馬希晟寫信。寫到"見字如晤"四個字,眼淚把墨跡暈得一塌糊塗。雞叫頭遍時我把信壓在灶王爺像底下,揣著王印往山崖走。
    山風刮得道袍獵獵響,我站在崖邊比劃王印的缺口。當年要是不摔這個角,現在能多換半碗粥不?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老道提著燈籠歎氣:"馬居士,螞蟻尚且貪生。"我回頭笑:"道長,我這是給螞蟻挪窩呢。"他甩過來根麻繩:"要死也別髒了衡山地界,綁塊石頭沉江去。"
    我沒死成,因為天亮時山下來了個故人。劉司馬拄著拐杖顫巍巍進門時,我以為見了鬼——都說他死在朗州兵亂裏了。老頭從袖子裏掏出個布包,抖出二十幾顆刻字的桃核:"潭州老兵們托我帶的,每人一顆。"我摸著桃核上歪歪扭扭的"楚"字,喉嚨裏像塞了團針。
    劉司馬說趙匡胤快打過來了:"南唐那幫孫子準備把您押去金陵獻俘。"徐仲當場就要背我下山,我指著咳血的帕子搖頭:"你們走吧,我留著等趙官家。"老頭突然跪下磕頭:"主上,潭州城破那日,百姓在湘江邊給您立了生祠..."我手一抖,桃核撒了滿地:"立什麽?立個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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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徐仲和劉司馬在院裏吵到三更天。我蹲在棗樹底下撿桃核,撿一顆念一個名字:徐仲、劉司馬、馬希晟...撿到第十八顆時,老道挨著我坐下:"馬居士,當年給你算命沒說完。命裏帶煞不假,可煞星傍身又何嚐不是紫微照命?"我往他道袍上抹鼻涕:"您當年要是說全了,我能省多少事。"
    趙匡胤的兵比南唐軍來得快。禁軍統領進院時我正在曬桃核,他盯著我看了半晌:"馬...居士?官家請您去汴梁喝茶。"我抓把桃核給他:"潭州特產,路上解悶。"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順手塞他箭囊裏:"跟官家說,馬希廣早死了,剩個老道在等死。"
    他們真把我當老道了。禁軍撤走那日,徐仲從梁上跳下來:"你他媽真要在這等死?"我扒拉灶灰給他看埋著的王印:"當年父王要是肯在這蹲著,能少死八萬人。"徐仲突然抄起砍柴刀:"行,老子陪你當火頭軍!"
    我們真在慈雲觀當了火頭軍。老道去世那年,徐仲接手掌勺。他燒的齋飯鹹得要命,香客們背地裏罵"灶王爺撒癔症"。我蹲在灶台後頭削土豆,聽徐仲跟小道士吹牛:"當年老子十萬軍中取敵將..."小道士指著他的獨眼笑:"徐叔又吹牛,取個饅頭都能掉地上。"
    太平興國三年臘八,徐仲熬粥時一頭栽進鍋裏。我把他拽出來時,他胸口燙出個大水泡:"廣哥兒,當年在武安軍大營..."話沒說完就斷了氣。我把他埋在後山桃林,陪葬品是那二十三個桃核和半塊虎符。
    今年開春我滿六十,掃完徐仲的墳坐在碑前啃冷饃。山下跑來個小沙彌:"馬爺爺,潭州來人了!"我拄著掃帚慢慢挪,遠遠看見個錦衣少年在觀門口張望。他轉身那刻,我手一抖——活脫脫是八歲那年蹲著看螞蟻的自己。
    少年捧著個檀木匣:"高祖馬希晟遺命,將此物交還故主。"匣子裏是那封沒寄出的信,紙黃得跟秋葉似的。我抖開信紙,"見字如晤"四個字暈開的墨跡裏,突然掉出片幹枯的槐花瓣——是八歲那年沾在衣襟上的那朵。
    當晚我抱著檀木匣坐在簷下看月亮。鐵馬叮當聲裏,聽見父王摔茶碗、大哥歎氣、二哥罵娘、三哥獰笑、五哥擂鼓...最後是徐仲那破鑼嗓子在喊:"馬希廣!粥糊啦!"
    我摸著匣子裏的槐花瓣笑了。湘江水打了死結不假,可沒準下個浪頭過來,結就衝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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