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宋欽宗趙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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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蜷在土炕上數著稻草,遠處傳來胡笳嗚咽聲。黃龍府的雪從窗縫裏鑽進來,沾在發黴的被褥上。現在想來,我這輩子就像被人提著線的木偶,最荒唐的是,那根線竟是從我爹手裏接過來的。
    生在元符三年正月,汴京的雪壓折了宮裏的紅梅。我娘王皇後生我時難產,三天三夜才聽見啼哭。那年我爹剛滿十八,抱著繈褓站在垂拱殿上,滿朝都說"太子生而國本固"。這話現在聽著像詛咒——後來金人圍城,我縮在福寧殿發抖時才明白,我生來就是個活祭品。
    六歲那年中秋宴,我爹親手往我嘴裏塞了塊蟹黃酥。蟹油順著指縫往下滴,他袖口的龍紋在燭火裏明明滅滅:"桓兒要記得,天子當以天下為食。"我嚼著滿嘴腥甜,看見他新納的劉貴妃抱著三弟過來,繡鞋尖上的東珠比我的玉佩還亮。那是我最後一次和爹坐在同張食案前。
    崇寧五年春,我抱著《孝經》跪在資善堂青磚上。蔡京的戒尺"啪"地抽在書案:"太子當知,君父即天。"汗從脊梁滑進綢褲,我盯著磚縫裏半片枯葉。窗欞外飄來絲竹聲,宮人說官家在艮嶽新鑿了曲江池,用二十萬斤太湖石堆出三十六洞天。那天我抄完三百遍"父子有親",右手腫得握不住筆。
    政和元年臘月,我跪在垂拱殿丹墀下接太子冊寶。金絲楠木匣壓得膝蓋生疼,禮官唱讚聲在殿梁間嗡嗡回蕩。抬頭看見爹的袞冕,十二旒玉藻遮住半張臉,龍椅上鑲的夜明珠晃得人眼暈。退朝時童貫湊過來攙扶,他指甲縫裏的朱砂蹭在我袖口:"儲君當習騎射。"那年黃河決堤,六路饑民啃光了樹皮。
    宣和二年秋,我站在延福宮魚池邊喂錦鯉。劉貴妃生的五弟舉著彈弓打水鳥,金彈子濺起的水花驚跑了魚群。小黃門突然跌跌撞撞跑來:"梁山泊賊寇打破東平府!"池麵浮著的桂花突然變成血色,我攥緊魚食袋,想起上月河北遞來的災荒折子還壓在司禮監。
    七年深冬,我裹著狐裘在資善堂烤火。窗外飄來焦糊味,值更太監說官家新煉的丹藥炸了爐。樞密使渾身是雪闖進來,官帽都戴歪了:"金兵破燕京了!"炭盆爆出火星,我盯著案上未批的奏章——那本是該我爹看的。後來才知道,那天童貫帶著十萬禁軍跑了三百裏。
    靖康元年正月初三,我縮在福寧殿暖閣發抖。李綱的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陛下當親征!"白時中扯著我袖子哭:"遷都方能保宗廟!"殿角的銅漏滴了二十七下,我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爹教我畫《瑞鶴圖》,他說:"治國如作畫,留白才是妙處。"
    宮門突然被撞開,風雪卷著個血人撲進來。那侍衛半邊臉結了冰碴:"金人...渡河了..."我手裏茶盞"當啷"砸在青磚上,黃澄澄的君山銀針潑成個扭曲的龍形。張邦昌爬過來抱住我的腿:"請太上皇出山!"我這才想起,爹退位那天把玉斧塞給我時,手腕上還戴著去萬歲山打獵的護臂。
    我登基那日,雪粒子打在冕旒上沙沙響。李綱把玉斧塞進我手裏時,才發現他指甲縫裏全是血泥。垂拱殿的盤龍柱裂了道縫,童貫逃跑前說這是祥瑞。三更天我溜進延福宮,爹的煉丹爐還冒著青煙,案頭攤著半幅沒畫完的《千裏江山圖》。
    正月十六,金人的馬蹄聲震得汴河冰麵哢哢響。李綱把城牆潑成冰坨子,我蹲在宣德門箭樓啃冷炊餅。種師道老將軍的白胡子結著霜:"陛下,把內庫的硝石全搬來吧。"我轉頭問梁師成:"先帝的艮嶽假山底下是不是埋著火藥?"老太監"咚"地磕頭,血濺在丹陛石雕的螭龍眼珠上。
    二月初二,完顏宗望的箭書射進福寧殿。我攥著鑲金邊的牛皮信,想起小時候爹教我認女真文。信裏說要黃金五百萬兩,我抖著手翻開內庫賬冊——上個月修延福宮藻井,熔了三十萬兩金箔。李邦彥湊過來嗬氣:"把宮門鎏金刮下來?"他袖口的沉香味熏得我作嘔。
    那天夜裏,我帶著張邦昌摸進龍德宮。爹正在給新得的太湖石題字,朱砂筆尖懸在"卿雲"二字上。"父皇,金人要您去議和。"我嗓子眼發緊。他筆杆"哢嚓"折斷在硯台裏,濺起的墨汁像群鴉撲在我臉上。
    青城寨的帳篷全是羊膻味,完顏宗望的貂帽壓著道疤。我跪著遞降表時,聽見背後爹在數落:"早讓你跟童樞密學騎射..."金將突然扯開我衣領,冰涼的匕首貼著鎖骨:"宋主怎麽比娘們還白?"帳外傳來女子尖叫,我認出是鄆王妃的聲音。
    回城時朱雀大街跪滿了人,有個老丈舉著半塊炊餅喊"聖天子"。我轎簾沒敢掀,袖袋裏金人給的"侄皇帝"印璽硌得肋骨生疼。李綱在宣德門接駕,他官袍下擺沾著人油——守城時熬屍首點燈,蠟油凝成了黑痂。
    三月開春,金兵剛退,爹派人來討回玉斧。我攥著斧柄在延福宮轉了三圈,最後砍在爹最愛的靈璧石上。石屑飛濺時,劉貴妃抱著五弟衝進來哭:"官家嚇著孩子了!"那孩子腕上的金鈴鐺,和當年中秋宴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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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九,我罷免李綱那天下著暴雨。他走出垂拱殿時,官帽上的雨水在青磚上拖出長長血痕——昨日太學生跪宮門,禁軍打死了十七人。白時中遞上新擬的和談書,灑金箋映得他臉色發青:"金主說要河北三鎮..."
    臘月廿三祭灶,金兵又到黃河邊。我光腳跑到龍德宮,爹正在給新寵的宮女畫眉。"陛下該學學太宗皇帝。"他筆尖蘸著螺子黛,案頭供著去嵩山求的平安符。我奪過符撕個粉碎,符紙裏掉出張詩箋:"家山回首三千裏,目斷天南無雁飛。"
    靖康二年元月,雪沒過了宣德門石獅。金人讓我和爹換上青衣小帽,完顏宗翰的馬鞭抽在爹背上:"老狗走得忒慢!"我攙著他過汴河冰麵,他忽然嘟囔:"早知該傳位給三哥..."我腳下一滑,冰碴子紮進掌心,想起六歲那年他喂我的蟹黃酥。
    二月初八的鴻慶宮,金人讓我們祖孫三代脫得隻剩褻衣。完顏希尹的刀尖挑開我中衣:"宋主胸口怎有黑痣?"我縮在爹背後,他頸後的老年斑像濺上的墨點。五弟被拖出去時還在背《孝經》,他十指上的丹蔻是劉貴妃前天剛染的。
    三月廿八過真定府,押送的老兵掀開車簾:"看你們漢人的麥苗。"我望見田埂邊有新墳,土堆上插著折斷的犁頭。爹忽然哼起《雨霖鈴》,跑調的嗓子像漏氣的笛子。夜裏宿在馬棚,他用草杆在糞堆上畫了幅《芙蓉錦雞圖》。
    七月十五到燕京,完顏亶讓我們跪在他的獾子帳前。契丹降臣用契丹話罵"亡國奴",爹突然蹦起來咬他耳朵。金兵一棍子敲碎他門牙,血沫子噴在我眼皮上。那晚我舔著爹嘴裏的血,鹹腥味讓我想起登基那日冕旒上的雪。
    在韓州分到五頃薄田,爹每日蹲在地頭數稗草。秋收時金人搶走九成糧,他攥著把空穗子嚎哭,像極了當年在艮嶽丟了畫眉鳥的模樣。臘月裏冷氏病死了,我用炕席裹她時,發現她貼身戴著枚玉扣——那是我當太子時賞給浣衣局的紅包。
    天會十三年秋,五國城的土牆被雨水泡塌了半邊。我蹲在爛泥裏搓麻繩,聽見守城金兵說上京來了貴人。爹的哮喘從春咳到夏,這會兒正蜷在炕角嚼艾草。自打三年前他哭瞎了右眼,總愛把發黴的粟米餅藏在褥子底下。
    十月初九那天,完顏亶的馬隊碾過菜畦。他扔來件絳紅袍子:"南朝來使,換上。"我摸著袖口的蟠龍紋,針腳比冷氏當年縫的麻衣還粗。爹突然撲過來搶袍子,枯指甲勾破了前襟:"給我!我才是道君皇帝!"金兵一鞭子抽在他佝僂的脊背上,像抽打一捆曬幹的蘆葦。
    會寧府的偏殿裏,韋賢妃的胭脂香混著羊奶膻味。她指尖的金護甲敲著酒盞:"九哥在臨安給你立了廟。"我盯著她發髻上的南海珠釵——那本該戴在我娘頭上。她突然壓低嗓子:"等攢夠三千匹絹,就能..."殿外傳來靴聲,我慌忙碰翻酒壺,潑濕的蟠龍在案上洇成個怪物。
    回五國城的牛車上,爹攥著我腕骨問:"見到三哥沒有?"他掌心的繭子刮得人生疼。我數著車轅的裂璺,想起靖康二年那個雪夜,三弟被拖出鴻慶宮時,懷裏還揣著半塊硬如石頭的糖糕。
    皇統元年開春,金人讓我和爹搬到地窖。新來的萬夫長說"南朝皇帝要北伐",窖頂的透氣孔結了蛛網,爹整天對著光斑畫符。五月端陽那日,他忽然扯斷腕上佛珠:"拿紙筆來!我要寫罪己詔!"我遞過燒火棍,他在泥地上劃出"趙佶"二字,最後一筆拖得像垂死的蚯蚓。
    六月十五,爹咽氣時抓著我的褲腳。地窖悶得像蒸籠,他脖頸上的瘰鬁流著黃膿:"桓兒...汴京..."我掰開他手指,發現掌心攥著顆黢黑的蟹殼——許是去年中秋偷藏的。金兵用草席裹屍時,我摸走他發髻裏的玉簪,那還是政和元年行冠禮時我親手插的。
    紹興十二年冬,韓州來的流犯說嶽元帥死了。我在冰窟窿邊洗菜,手僵得握不住蘿卜。夜裏夢見二十二歲那年的福寧殿,李綱舉著血劍喊"直搗黃龍",醒來發現咬破了舌尖。雪地上有串狐狸腳印,像極了當年童貫獻上的《北狩圖》。
    完顏亮繼位那年,五國城遷來好些汴梁匠戶。有個老銀匠認出我,偷偷塞了塊杏花蜜餞。含在嘴裏那甜膩勁,倒像宣和三年上元節,劉貴妃賞給各宮的金絲棗。蜜餞紙裏裹著半闋詞:"家山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正隆元年臘月,冷風刮塌了半間土屋。我蜷在灶台邊烤火,聽見新來的宋俘說韋太後薨了。火星子爆在破襖上,竟不覺得燙。臨安來的貢品裏有匹杭綢,金人裁作孝布那日,我討了截布頭給爹補墳——雪地裏的土包早被野狗刨平了。
    大定元年春,我被押到燕京郊外種菜。清明那日,守軍多喝了酒,我偷了遝紙錢燒在田埂邊。灰燼飄起來時,恍惚看見六歲那年的垂拱殿,爹的袞冕十二旒晃得人睜不開眼。如今替他燒紙,倒用上了當年蔡京教的瘦金體。
    臨死前那個中秋,看守扔來個黴月餅。咬開硬殼時崩了顆牙,和著血咽下蓮蓉餡。五國城的月亮泛著銅鏽色,像極了靖康元年正月十五,我在宣德門城頭望見的那輪血月。遠處傳來胡姬的唱詞,竟是爹譜的《宴山亭·北行見杏花》。
    最後的月光照在土牆上,那裏有我去年用炭灰畫的瑞鶴。三十八年前爹教我畫鶴眼,說要點兩點金睛。如今墨色都褪成灰白,倒應了他那句"留白才是妙處"。喉頭湧上的腥甜衝散了杏花味,我想笑,終究沒學會爹的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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