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春秋季和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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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術後,斷骨上釘了鋼釘,斷骨的複位固定使李文祥的痛感減輕不少。
    你一直都不會說話嗎?手語老師問李文祥。
    像你這樣自己不會說話,卻能聽得見、聽得懂別人說話的人不多。
    手語老師是個女的,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看不出婚否,長著單眼皮的眼睛和有點微翹的鼻子,唇型飽滿,就像剛開封的精美禮物。
    李文祥用那隻好手比劃說,我媽媽說我以前會說話,後來生病就不能說話了。
    大約幾歲的時候生的病?
    我媽媽說是三四歲,但我不記得了。
    李文祥看向窗外。
    我都不知道我曾經會說話,我不知道媽媽說的是不是真話。
    醫院骨科病房外麵是一大片草地,草地很平整,被許多混凝土小道切割成四四方方的稻田一樣的方塊。
    秋季的太空高且遠,雲彩不與夏日同。
    夏天的時候,天上黑雲多於白雲,皆低低地壓在頭頂,令人既鬱悶又慌張,但不論黑雲還是白雲都成疙瘩打蛋,濃稠得像漿糊一樣,擠擠挨挨掰扯不開,就像科幻電影裏巨型外星戰艦,泰山壓頂一樣逼近眼目前。
    現在是秋天,輕飄飄白鴨絨一樣的精致雲彩,東邊的天上有一些,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大風似的,大風將一團棉絮吹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不多了,成絲兒成縷兒,綿綿連連。
    三四歲的時候,那是什麽時候呢?
    是夏天還是秋天?
    李文祥隻記得是在一個天上有雲彩的日子,他睡在莊稼地裏。
    他不能睜眼,一睜眼,天上的雲彩老是打轉轉,他頭暈惡心得嘔吐起來。媽媽的大臉俯下來,將天上的雲彩遮住。
    你怎麽了?我的乖乖。
    媽媽臉上的汗珠子掉下來,落在他臉上,有一顆掉在他的眼皮上。媽媽叫他,他費勁地睜開眼睛,那顆汗珠子被他的眼皮掙破,碎成汗水流到他的眼睛裏去了。
    你的臉怎麽這麽燙,我的兒,你怎麽光張嘴不說話?
    媽媽的叫聲越來越大,驚慌失措。
    你怎麽不說話?李文祥記得的就是他生病時,媽媽說的一句話。
    那些有關天空和雲彩的記憶,他一點都不確定,是不是他生病不能說話前最後的記憶,就連“你怎麽不說話”這句話,他如今也不能確定就一定是媽媽在他得了不能說話的病的時候所說的話。
    這樣的話,他聽見媽媽在無數個時間,無數個地點,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都是他恍惚間的記憶,似在夢中,又似在現實,不能確定。
    他是不是真的是因為害病才不能說話?他是不是真的曾經會說話?
    他不能確定媽媽說的話一定就千真萬確,他不相信自己曾經會說話,那些好聽的詞和句也曾經從他嘴裏說出來。
    但如今這時候,這個手語老師既然問起他不能說話的緣由,他卻願意把媽媽的問話當作證據證明自己曾經真真切切是一個會說話的正常完美的人。
    因為他五十多年來,受夠了白眼和侮辱,他想證明自己雖然是個啞巴,卻不是先天性的。好像把自己劃歸因生病致啞的行列,就能和正常人平起平坐了一樣,任何人都不能歧視他,看不起他。還有,他想證明自己也曾是被媽媽疼愛的過的人,雖然媽媽早早就去了天堂,但她說過的話時刻陪伴著他,一刻也沒有被他忘記。
    這樣說吧,隻要他一想起媽媽,媽媽說過的話馬上就會在他的耳朵邊上響起來。媽媽做過的事兒呢,隻要他一閉上眼,立即就會像放電影一樣在他電影幕布一樣的眼皮上映出來。就跟媽媽在眼前一模一樣。
    這樣的情景,更多地在他的睡夢中無意識自發地不請自來。媽媽與他說話,媽媽說一句,他回一句。每一個夢境他都會向媽媽提出問題,問她他的不會說話的病什麽時候能看好呢?
    這樣的問題,每一個夢境裏的媽媽聽了都驚詫不已,她大惑不解地說,你這傻孩子,你不是正在跟我說話嗎?怎麽還問我你的病什麽時候能看好?咱們的病已經看好過了,你已經會說話了,跟別人家小孩一樣,咱也是一個全活人呀。
    他和媽媽的這些影像和對話的背景一律都是老家李樓村。有時候是在自己家裏,有時候是在村北或者村南的莊稼地裏。
    媽媽說話的時候,他還能看見被風吹俯的莊稼苗子和隨風“唰啦”作響的翻白的楊樹葉子。還有莊稼地邊沿的小河,和在小河的水麵上漂浮著的野鴨媽媽和她的小孩。
    可是,在那麽多的夢裏頭,他卻很少看見媳婦兒趙起來和他們的兒子大虎和小豹。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他不是不喜歡他們,隻是他們一旦在他的夢裏頭稍稍出頭露麵,他和媽媽的對話,還有奶腥味兒的春天或者焦香的秋季,很快就會煙消雲散,隨之而來的就是上學啦,學區啦,買房子啦,貸款啦,很快,甚至可以說立即,馬上,夢魘就像一塊巨石一樣把他壓醒,出一身臭汗。
    李文祥不願意從睡夢裏醒過來,一醒過來,媽媽和媽媽說過的那些話,就都看不見,聽不著了。有時候他都不願意睡夢裏醒過來。
    我小時候會說話,後來生病才說不了,李文祥比劃說。
    你從沒有到學校正規學習過啞語嗎?
    手語老師一邊
    沒有,小時候鄉裏沒有學校,李文祥說,後來我媽媽死了,家裏沒有人管我。
    我們相反,我媽媽是不能說話,是個啞巴,我才下決心讀師範學校的特教專業,手語老師說。
    李文祥說,跟你說話就像找著家人一樣,把微信號給我吧,開視頻的時候,我們可以用手語說話。
    手語老師笑了一下,沒有拒絕李文祥。她看著他費勁地掏出手機,就把自己的微信號碼報給他。
    這時候,警察薄嘴唇打完了電話進病房來。
    之前醫生說你的接骨手術總共需要五萬來塊錢,張守仁願意出一萬,你看怎麽樣?
    薄嘴唇盯著李文祥說。
    他的眼大睜著,眼珠子要不是受限於眼眶,幾乎要掙脫出來。他想要的答案顯而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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