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元初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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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韻的腳步頓在石階盡頭時,連指尖都泛起了涼意。
    腳下的青石板被磨得發亮,邊緣處能看見細密的鑿痕,像是被無數代貓的腳掌踏過,又被歲月磨平了棱角。
    風裏裹著的震顫聲越來越實,不是林子裏草木摩擦的“沙沙”,也不是遠處鎮子隱約的喧囂,是金屬被敲響後餘留的、極淡卻執拗的嗡鳴——這聲音太特別了,像根生了鏽的細針,猝不及防就刺破了記憶的薄殼。
    “怎麽會走到這兒……”
    他望著眼前半塌的閣樓,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斷牆爬滿深綠的藤蔓,葉片邊緣泛著紅,像被誰不小心潑了點胭脂;
    最高處的橫梁斜斜地支著,上麵落滿了鳥糞和枯枝,卻仍能看出當年雕過的雲紋,隻是早已被風雨啃得模糊。
    而橫梁之下,一塊巨大的銅鑼被蛛網蒙著,邊緣的花紋在斑駁的光影裏若隱若現,那是元初鑼獨有的“回紋”,一圈圈繞著鑼邊,像永遠走不完的路。
    是元初鑼樓。可這絕不是咚鏘鎮的那座。
    咚鏘鎮的鑼樓雖也老舊,卻總透著股被煙火氣養著的鮮活,簷角掛著的風鈴會隨著貓群的腳步叮當作響;
    而眼前這座,破敗得像是被時光遺忘了百年,連風穿堂而過的聲音都帶著股陳腐的悶,像誰用舊棉花堵住了耳朵。
    他往前挪了兩步,腳底的青石板突然傳來一陣清晰的震顫,順著腳踝往上爬,與記憶裏某個喧鬧的午後猛地撞在一起——那時他站在咚鏘鎮的鑼樓下,仰頭就能看見白糖扒著欄杆往上躥,小爪子把木頭抓出“吱呀”的響。
    後來那孩子真的爬上了頂樓,鉚足了勁舉起爪子,敲在元初鑼上的瞬間,那聲響震得整個鎮子都在晃,連他耳後的絨毛都跟著發麻。
    混沌被驅散時,他看見白糖舉著爪子歡呼,陽光落在他毛茸茸的頭頂,比鑼麵反射的光還要亮,亮得人眼睛發疼。
    可後來,班主婆婆坐在戲班的舊木箱上,用帕子擦著戲服上的銀線,輕聲說過:
    “元初鑼的力,敲一次就少一次。咚鏘鎮那麵,怕是再也響不了了。”
    那時白糖正蹲在旁邊數銅板,聞言突然抬頭,耳朵耷拉下來:
    “那它不就成了塊廢鐵?”
    班主婆婆沒說話,隻是把一塊剛烤好的芝麻糖塞進他手裏。
    墨韻站在旁邊看著,心裏清楚,耗盡了韻力的元初鑼,就像燃盡的火盆,隻剩一堆餘燼,再暖不了誰的手。
    此刻墨韻走到殘破的鑼麵前,抬手扯掉蒙著的蛛網。
    蛛絲黏在指尖,帶著點潮濕的冷,像誰的眼淚凝住了。
    鑼麵蒙著層灰,卻在日光下泛出冷光,那光不刺眼,反倒像浸在水裏的玉,透著股沉鬱的潤。
    他試探著用指尖碰了碰,那嗡鳴竟突然清晰起來,震得他指尖發麻,連帶著心口都跟著跳了跳。
    這不對。耗盡力量的元初鑼,該像塊死物,敲上去隻會發出“噗”的悶響,怎麽會有如此鮮活的震顫?
    腦海裏突然閃過一段空白裏的碎片——第二次蘇醒時,他就是躺在這樣的閣樓裏。
    那時他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韻力紊亂得像團亂麻,喉嚨幹得發疼,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耳邊也是這樣的嗡鳴,隻是那時更微弱,像蚊子趴在耳邊振翅,若有若無。
    他掙紮著想爬起來,手肘卻撞到一塊硬物,低頭看時,正是這麵鑼的一角。
    陽光從閣樓的破洞鑽進來,在鑼麵上投下一塊亮斑,隨著風搖搖晃晃,像誰的眼睛在眨,又像白糖總愛畫的、歪歪扭扭的太陽。
    “原來……第二次醒在這裏。”
    他喃喃道,指尖無意識地在鑼麵上摩挲。
    灰被蹭開,露出底下鋥亮的銅色,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還有鬢角不知何時沾上的草屑。
    他忽然想起,第二次蘇醒時,他手邊似乎還放著什麽東西,軟軟的,帶著點甜香,隻是當時意識混沌,抓了抓就散了,現在想來,倒像是塊被捏碎的糖。
    風卷著藤蔓掃過鑼麵,發出“沙沙”聲,倒像是誰在歎氣。
    墨韻望著鑼麵,忽然想起白糖敲完咚鏘鎮的元初鑼後,曾拉著他的袖子晃了又晃。
    那孩子剛從鑼樓上跑下來,爪子還在發燙,眼睛亮晶晶的:
    “墨韻哥,你說這鑼會不會難過啊?它幫咱們打跑了壞蛋,自己卻再也響不了了。”
    那時他隻覺得這孩子心思奇奇怪怪,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頂,說:
    “傻貓,器物哪有感情。”
    可此刻站在這麵仍在震顫的鑼前,墨韻卻突然心口發悶。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震顫順著指尖蔓延,竟與胸口韻力空間裏的暖意漸漸合了拍,像兩個失散多年的朋友,在無聲地打招呼。
    或許元初鑼從不會真正“死”去,就像有些離開的人,總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用熟悉的溫度、相似的聲響,再與你打個照麵。
    他抬手按在鑼麵上,掌心貼住那片冰涼的銅。
    嗡鳴聲陡然拔高,又慢慢低下去,像在訴說什麽。
    遠處的山林傳來幾聲鳥叫,清脆得像碎玉落地。
    墨韻閉上眼,忽然明白過來,自己會走到這裏,或許不是偶然。
    這麵藏在深山裏的元初鑼,從他第二次蘇醒時就記住了他的氣息,像守著一個秘密,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他回來。
    鑼麵的震顫還在繼續,不急不緩,像誰在輕輕敲著他的記憶。
    墨韻睜開眼,望著閣樓外漏進來的天光,忽然想,或許這麵鑼還沒耗盡力量,或許它在等,等一個能讀懂它餘韻的人。
    就像白糖總說的,“再小的火,也能燒起來”,哪怕隻剩一點火星,也能重新燃起暖意。
    他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鑼麵的涼意,卻奇異地不覺得冷。
    風又起了,卷著幾片枯葉從他腳邊飄過,往閣樓深處去了。
    墨韻望著那片幽暗,腳步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他想知道,這麵藏了太多故事的元初鑼,到底還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話。
    墨韻望著閣樓深處的幽暗,抬腳往裏走時,腳底的青石板突然又是一陣震顫,比剛才更急,像在催促。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了看,石階縫隙裏鑽出的青苔沾了點他褲腳的灰,那抹綠倒顯得格外鮮活。
    轉過身,他又看向那麵元初鑼。
    方才被他指尖蹭亮的地方,淡青色的光竟沒完全褪去,像層薄霜凝在銅麵上。
    他猶豫了一下,再次伸出手,這一次沒碰鑼麵,隻是讓掌心懸在上方寸許。
    就在指尖與鑼麵快要相觸時,胸口的韻力突然“嗡”地一聲躁動起來。
    不是平日溫和的流轉,是帶著某種急切的衝撞,順著手臂往指尖湧——那感覺太熟悉了,像當年和星羅班並肩作戰時,韻力與夥伴們的力量相纏相繞的瞬間。
    “嗯?”
    墨韻眉峰微蹙,眼睜睜看著淡青色的韻力從指尖溢出,在半空凝成一縷細線,輕輕落在鑼麵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響,甚至連震顫都輕得像呼吸,可鑼麵卻像被點燃的燈芯,順著那縷韻力,泛起一圈圈漣漪狀的光,古老的回紋在光裏流轉,像活了過來。
    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了。
    不是單方麵的呼應,是鑼麵在“回應”他。
    某種沉在最深處的力量被喚醒,順著那縷韻力反湧回來,帶著歲月的涼意,卻又藏著一絲極淡的暖意——像極了第二次蘇醒時,他躺在石階上,迷迷糊糊間感覺到的那點溫度,當時以為是陽光,此刻才懂,是這麵鑼在悄悄托著他的韻力,沒讓它徹底散掉。
    “原來……”
    墨韻的指尖輕輕落下,終於觸到鑼麵。光紋順著他的指縫往上爬,纏上他的手腕,與他體內的韻力徹底擰成一股。
    胸口的暖意不再是沉鬱的一團,而是像被風吹動的火苗,輕輕搖晃著,亮得更分明了。
    他忽然想起,第二次蘇醒後沒多久,他曾對著空蕩的林子發呆,總覺得忘了什麽重要的事,心口空落落的。
    直到有天路過張記餃子攤,聞到蝦餃的香味,那空落才被填了點——原來不是忘了,是有什麽被妥帖地收在了別處,藏在元初鑼的餘韻裏,藏在熟悉的味道裏,等他一點點找回來。
    鑼麵的光漸漸暗下去,卻在他掌心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記,像朵沒開全的花。
    墨韻收回手,那印記很快褪去,可胸口的韻力卻穩得不像話,連呼吸都跟著輕了。
    風再次穿過閣樓,這一次沒帶陳腐的悶味,倒像裹著點山外的煙火氣,混著張記餃子攤的熱氣,還有……白糖身上那股甜甜的味道。
    墨韻望著鑼麵,忽然明白,剛才那段路不是走錯了,是這麵鑼在引他來——引他來和過去的自己,和藏在記憶裏的人,好好打個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