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山中發紅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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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空寂,隨著紛繁的思緒,雨開始淅淅瀝瀝的降落。
孟鬆承靜靜地坐在床邊,瞧著雲漠光如嬰兒般蜷縮著軀體,眉心皺成一個川字,心事如潮。她白皙纖細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他的中指和無名指,眼皮不停的顫動,殘存的意識在無助中掙紮,哀傷的眼角淚流不止。
孟鬆承是個聰明人,僅需稍加細想,便明白了這眼淚因何而來。不知為何,他溫熱的內心悚然生出了一根尖銳的冰淩,怕是從此之後,雲漠光都隻會把自己當做仇敵了。
如此,他便不能讓父親、紅姨發現她還活著。
如此,他也不能讓雲漠光知道是自己救了她。
漫天的雨聲都鑽入他的腦海,在這一刻,他頓悟到原來真的有些事從一開始便能猜到結局。
天將拂曉之時,孟鬆承的手臂僵硬且酸痛,他迫於無奈地抽出被她攥了一晚上的手指,又停留在她緊皺的眉頭輕緩地揉了揉。
茅屋內雖然簡陋,倒還有能將就的湯鍋和破碗一用。她太過虛弱,需要食物和水來補充體力,是時候出門去打些獵物回來。
清澈的河水在他的手上流過,他在河麵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意外察覺到自己在用從未有過的細心去對待除謝無雙以外的女人,拽得他心神不寧。一顆堅硬的心髒被兩種溫柔猛烈地劃開,一條白魚得以在他手裏掙脫。
幾片雲遊進了他的視野裏,在水裏撞擊著瞳孔裏的堅硬。飄零的花片打著漩,銜住了這朵輕巧的雲,在天地之間相互陪伴。
回到茅屋時,雲漠光已經起身靠在牆邊,聽到聲響,本能的警惕令她向後一縮,側頭問:“是誰?”她的雙腿直愣愣的挺著,根本無法移動。
雲漠光側起耳朵對著門口,孟鬆承即刻發現了她眼睛的異常,試探道:“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雲漠光的眼珠茫然又失焦,“現在是白天嗎?”
“是,天剛亮。”
“看來我的眼睛是瞎了,剛才山雞打鳴,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一番話語出出奇的鎮定,可她眼下的淚掛著還沒幹。
“從山頂墜落能撿回一條命已是天大的福氣了。再多休養些時日,會有轉機的。你的頭還疼不疼?”
雲漠光摸了摸頭,想起落地時後腦受到猛烈的衝擊,是以高高地腫起,輕輕一按便爆發出一股鑽心的疼痛,寧願強忍住沒有叫出聲。
跟自己相比,她更關心勒喜,急切問:“我的朋友呢?”
“她……沒能挺過來。”
“怪不得她的手越來越涼、越來越硬。”雲漠光雙眼通紅,淚光開始在眼眶裏打轉,聲音打顫道:“求求你,帶我去看看她。”
他從未見過雲漠光如此般脆弱無助的樣子。在他的印象裏,冷漠、高傲、果決才是她的常態。這一聲真切的哀求觸動了孟鬆承的惻隱之心,可幾經忖度,還是決意拒絕她的要求,“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那裏已經不剩下什麽。”
因為耳道受損,這位陌生人的話語她聽得不太真切,懇求道:“多謝恩公的救命之恩,可我一定要見她。作為陪伴她此生的最後一人,必須給她一個莊重的告別。”
孟鬆承驚道:恩公?難道她聽不出自己的聲音?
“你的雙腿多處骨折,不宜行動。”
雲漠光蒼白的雙唇抖動著,道:“不,就算是爬,我也要爬過去。”
顯然,孟鬆承心一軟,將她打橫抱起,根本無法拒絕她。
穀底成片的碎石塊上,是大片大片暗黑色的血跡。血跡之外的肉體已經被林子裏的豺狼土狗分而享用,經過大雨的衝刷,肉沫碎屑也幾乎沒了蹤影。
雲漠光在石塊上四處摸索,忽然從石塊的縫隙裏摸出一枚紅石戒指,反複確認後護在心窩,“是她,我想單獨跟她說說話。”
孟鬆承依言向後退了五步,腳步聲清晰地讓她聽見,好令她放心。他滿是擔心地看著她對著一片石頭哭個不停。
她的淚珠像是一汪清泉,從清澈的瞳孔裏鬱鬱而出,抽幹了她全身的力量。等到她願意張口的時候,聲音沙啞地連話也說的艱難。
“勒喜,你可真傻呀,何苦用性命來保護我呢?你的人生本該是快樂無憂的,是我的任性連累了你。臨終前,你用小石子在地麵上敲打著,提醒著我一定不要喪失意識。現在我挺過來了,很懷念在天山大夥都聚在一起的日子,是一個人都不能少的時光啊。回家的路,我還有多久才能到呢?”
孟鬆承沒有刻意去聽,但這番話的每個字都落在心上。那個委屈無助的背影像一根刺,刺痛了他腦海中最甜的回憶。如果能重來,他絕對不會在家族麵前妥協,令謝無雙承受一絲難過和委屈。
“石塊上有字。”孟鬆承發現附近散落的石塊上有字。
“你說什麽?”
“石塊上有幾個字,活、放、仇、好、恨、下。”
雲漠光潸然淚下,“好好活著,放下仇恨。”
“就是這八個字。”
她握緊拳頭,勒喜的紅戒指咯得掌心鑽心的疼痛。仇恨的火苗在心中漸漸燃起,既然性命猶在,她一定要振作起來,找到紅鷹為勒喜報仇。恰好,她撿起一塊有字的石頭揣進懷裏,“勒喜,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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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她隨手撿起的那塊石頭上,刻著一個“仇”字,孟鬆承瞳孔一縮,隨手撿起另一塊“活”字的石塊握在手裏。
“仇”字和“活”字就是她與他之間的博弈。
而後雲漠光趴在地麵一寸一寸尋找,“回光劍,這附近有劍嗎?”
“沒看到。別擔心,我一定幫你找回來。”
“你又不知道我的劍長什麽樣子。”
孟鬆承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大不了這方圓三裏的廢鐵都給你找來。”
雲漠光苦中一樂,“公子,還沒謝謝你救了我,該怎麽稱呼你?”
“在下姓陳,單名一個朗字。”孟鬆承早就備好了說辭,隻待她問出口便順理成章地告訴她。
“謝謝陳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姓雲,單名一個楓字,叫我小楓就好。”
孟鬆承皺起了眉頭,看來兩個人要從始至終徹底用假名字來交流,隻能說“陳朗”並沒有取得足夠的信任,“小楓是哪裏人?看著不像我們中原的姑娘。”
“我打小在西域長大,確實不是中原姑娘。”
“這兩地相隔千裏,一個姑娘家緣何跑到這來?”
“說來話長。”失去朋友後,雲漠光分不清過去的抉擇是對還是錯?
“別多想。當務之急是等你的腿好一些,帶你出山穀。小楓,盡管我救了你,但沒辦法做到長時間的照顧和陪伴,五日是我能在此停留的極限。”
“公子,你不欠我什麽。若不是你碰巧在死人堆裏發現了我,我怎麽可能還有小命在?”雲漠光趴在他寬闊的肩上,鼻尖聞到了一股清幽的白檀香,明顯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夫。
“這裏荒山野嶺,公子,為何會經過此地?”
“我是落榜的考生,回潭州老家碰巧路過這裏。”孟鬆承暫時沒有告知真實身份的打算,索性編造了一個身份。借假身份接近雲漠光,說不定是了解雲漠光的絕妙時機。
“公子,別灰心,下次你一定可以高中的。”雲漠光鼓勵道。
“都是緣分,若是我有幸高中在京等待受官,姑娘的性命誰來救呢。”
“是我耽誤公子的前程了。”平淡的語氣裏夾雜著一股淡淡的哀傷。
“回去吧。”
門咿呀一響,孟鬆承將她安頓在床榻上,“小楓,休息片刻,我去熬湯,不要亂動。”
“好。”雲漠光笑笑,不知為何小楓兩字在“陳朗”口中好是生硬。可等“陳朗”一走,她毫不遲疑,使用尚能活動的雙手在雙腿的關節處發力,試圖校正錯位的骨骼,沒多久便累得麵色蒼白、滿頭大汗。
待“陳朗”回來見她麵色極差,著急的本上前製止她,差點“雲漠光”三個字喊出聲,“這是做什麽?”雲漠光對自己心狠他不曾意外,但沒想到急迫到一刻也不願耽誤。
隻見雲漠光淺淺笑著,安慰道:“別擔心,我本就是個大夫。等到骨頭長死,怕是得受更多的苦。而且,五日內若想下地行走,沒有其他的捷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尚有要事在身,我不能耽誤你。”
孟鬆承許久不曾言語,這份堅強和懂事無端地令人心疼,可心疼之餘又有些氣憤,“你活得真不像個女孩子。推拿之術陳某略有通略,校正骨骼的事交給我吧。”
這句似怨不怨的熟悉語氣用在一個陌生人身上,倒是令雲漠光感到意外,這聲埋怨裏有一股濃厚的牽掛之意。
盡管不能視物,但“陳朗”的細心周到、潤物無聲,悄無聲息下獲取了雲漠光的信任。她的雙手向前在空氣中一抓,抓到他的衣擺,“真的嗎?太好了。”衣擺上紋路清晰,繡著細細的雲紋。
“喝湯吧。”孟鬆承拉住她的手腕,將碗放在她的手心。
在漆黑一片的世界裏,她這縷幽魂仿佛突然有了根。
“打從你還在廚房,我就聞到香味了。”魚湯的鮮美清香早就侵入了她的鼻腔,“你的手藝可真是了不得。”
這幾句話對“陳朗”很是受用,“馬屁精。”但他繼續問道,“趕明天,我抓幾隻鴿子給你補一補。”
雲漠光埋頭喝湯,道:“陳公子,一介書生如此適應野外,倒是不多見。”恍惚間,“陳朗”剛剛握住的手腕觸感驟然被她記起,掌心有粗糲的厚繭,是常年握持兵器的表現,不由細想道:他真的是書生?
“陳公子,我身上的這件衣服是你的嗎?”
孟鬆承聽到她的問題岔了氣,手臂冷不丁一抖,實在是沒有想到她會公開坦誠地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對不起。”
雲漠光炸紅了臉,“沒什麽,這布料質地柔軟細膩,像是蘇杭的錦緞,與陳公子橫織斜紋的外衫一樣華貴。”她想起來有一個人也是同樣的穿衣風格。可孟鬆承怎麽可能在這裏?何況是紅鷹殺死了她。
孟鬆承恢複鎮定,避重就輕道:“是陳某多有冒犯,請姑娘理解。倘若在下有其他衣服,也不必如此麻煩。”見自己的衣衫套在雲漠光纖瘦的身體上,顯得寬而肥大,袖口翻了幾折,才能將雲漠光的手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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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漠光捏緊袖口,粗略估算了下翻折布料的厚度,來推算陳朗手臂的長度和身高,“陳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來日必會報答你。但……我現在看不見,可以摸摸你的臉嗎?”
孟鬆承盯著她若無其事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總覺得她是對“陳朗”的身份起了疑,可若是不心虛,隻能回答:“可以。”
孟鬆承俯身探過去,接過她掌心的碗,拉起她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大手覆蓋著小手,手指交纏,他見證著雲漠光的雙頰漸漸紅透,心跳也逐漸加快。
額頭、眼睛、鼻子、下巴,雲漠光的內心頂著一股奇異的感覺,手指仍不放棄地在他臉上遊走,驚絕地發現與腦海中孟鬆承的長相漸漸重合,內心驟然驚惶,迅速將雙手抽了回來。
雲漠光試探道:“陳公子,我認識的一個人同你長得很像。”
孟鬆承通過她的舉動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佯裝好奇問道:“是嗎?他叫什麽名字。”
“嗯,總之是我討厭的一個人。”
孟鬆承的臉色僵了僵,“為什麽討厭?”
“因為他……恰好在我討厭的那群人中。”雲漠光的小臉氣鼓鼓的,不假思索的直言托出。
“所以,你並不是真的討厭他本人?”
“雖然不是,但他永遠無法脫離那個群體。”
如此隱晦的理由令孟鬆承屬實迷惑,到底她在計較什麽?
“哦。”“陳朗”的回答悶悶的。
孟鬆承想,才相處的第一日,雲漠光便有了如此可怕的直覺,往後的四日得想個辦法,令自己不太像自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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