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寧沅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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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遠遠見過錦瑞昭王親自督訓。
那是個初秋的清晨,霧還沒散,像層薄紗裹著演武場,連梧桐葉上的露珠都透著涼,落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她身披玄色軟甲,甲片縫隙裏凝著的晨露順著紋路往下滴,落在地麵砸出細小的濕痕,發梢也沾著濕意。
幾縷碎發貼在鬢角,卻絲毫不顯狼狽——反而襯得她眉眼間的英氣更甚。
像柄剛出鞘的劍,鋒芒藏不住。她腰間懸著塊墨玉令牌,是父皇親賜的“鎮軍令”。
走動時令牌輕輕碰撞甲片,發出清脆的聲響,將士們聽見這聲音,都會下意識地挺直脊背。
她手中長槍是玄鐵所鑄,槍杆上纏著防滑的黑布,布麵上還留著沙場的磨損痕跡。
有些地方甚至磨出了毛邊,卻被保養得幹幹淨淨,沒有半點鏽跡。
她手腕輕輕一轉,銀亮的槍尖便在晨光裏劃出圓弧,槍花如銀蛇狂舞。
先是虛晃一招挑向對手左肩,趁對方抬臂格擋的瞬間,槍尖陡然下沉,貼著對手的槍杆滑過,帶出細碎的金屬摩擦聲。
又猛地向上一挑,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軌跡。
隻聽得“哐當”一聲,對手的長槍已被挑飛出去,重重落在地上,槍纓還在微微顫動。
不過三招,她便挑落了三名最精銳的輕騎將士——那三人是軍中出了名的“鐵三角”。
曾在演練中合力擊退過十名禁軍好手,尋常人十招內難分勝負。
喝彩聲震得練武場的梧桐葉簌簌往下掉,幾片金黃的葉子恰好落在我腳邊。
我縮在兵器架後,手指緊緊攥著架上的槍杆,掌心的汗把木質槍杆浸得發潮,心卻像擂鼓般怦怦直跳,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我既想衝出去,在她麵前討教一招半式,說出那句在心裏演練了無數遍的“昭王能不能教我槍法”。
又怕她同太子皇兄一般,板著臉斥我“女子不該舞刀弄槍”,澆滅我心裏這點微弱的火苗。
隻能眼睜睜望著那抹玄色身影在場上穿梭,看她指導將士時,會彎腰調整對方的握槍姿勢,手指輕輕糾正對方的手腕角度。
聲音裏沒有半分架子,還會耐心地說“再來一次,注意重心”。
看她收槍時,會從腰間掏出帕子,輕輕擦拭槍尖的寒光,動作裏滿是對兵器的珍視。
仿佛那杆槍不是冰冷的武器,而是並肩作戰的夥伴。
連呼吸都不敢放重,隻敢借著兵器架的縫隙,偷瞄她收槍時利落的背影。
看她抬手抹去額角汗珠時,眼底的堅定與明亮——那是我從未在深宮裏見過的光,是帶著力量與自由的光。
將士們大約早看穿了我的心思,總不動聲色地替我打掩護。
淩霜是長槍隊的隊長,每次見昭王往兵器架這邊看,她便故意揚聲喊“列陣!操練長槍!”。
聲音洪亮得震得空氣發顫,讓整齊的隊伍像道移動的屏障,穩穩擋住昭王的視線。
還會悄悄朝我這邊遞個眼神,嘴角微微上揚,示意我藏好,別出聲。
圓臉的阿桃不訓練時負責擦拭兵器,臉頰上總帶著兩團健康的紅暈,笑起來會露出兩個小梨渦,讓人看了就覺得親切。
她總趁人不注意,從懷裏掏出塊素帕塞到我手裏,帕子上還留著皂角的清香,湊在我耳邊小聲說。
“殿下,您擦慢些,擦得太亮反而引人注意,就擦槍頭那點鏽就行,我都替您提前蹭過了,不會露餡的。”
有時她還會偷偷給我帶塊糖糕,藏在擦兵器的布兜裏。
說“練槍費力氣,墊墊肚子”,糖糕的甜意混著皂角的清香,成了我那段日子裏最溫暖的記憶。
唯有昭王身邊那位親衛瑤光,總穿著深紫色勁裝,腰間佩著把鯊皮鞘短刀,刀鞘上嵌著顆小小的珍珠。
她目光總像鷹隼般銳利,仿佛能看透一切偽裝——每次我剛躲到兵器架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她的視線便會精準掃過來。
仿佛能穿透木架的縫隙,落在我藏在身後的、還沒來得及掖好的宮裝衣角上,或是我因緊張而微微發抖的指尖。
我暗自捏著汗,手心的汗浸濕了素帕,指尖攥得發白,連心跳都快了幾分,卻從沒見她點破過。
她隻會停頓片刻,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便轉身跟上昭王的腳步,背影挺得筆直,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看見。
想來,是體諒我這點不敢聲張的小心思,也懂我對槍術的喜歡。
那時的我,竟從未細想過——昭王本身便是女子,她十幾歲便率軍親征軒轅國。
在雁門關憑著一對雙刃彎刀殺退過蠻族的鐵騎。
連蠻族首領都曾在陣前讚她“巾幗不讓須眉,寧朝有此將軍,是我等的不幸”。
她帶出來的將士裏更有半數是女子,她們能拉滿三石的硬弓,箭術比禁軍射手還要精準,曾在狩獵時一箭射中百米外的鹿眼。
能揮得動四十斤的玄鐵長槍,在沙場上與外邦男子搏殺也不落下風。
淩霜就曾在戰場上,憑著一杆長槍挑殺了三名蠻族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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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騎著戰馬衝陣,搶回被敵軍奪走的糧草,阿桃的姐姐便是輕騎衛,曾在一次糧草爭奪戰中立下大功。
這樣的她們,又怎會嫌棄我一個公主舞刀弄槍?
後來才慢慢咂摸出味來。
那日我練槍時分了神,滿腦子都是太子皇兄前幾日的訓斥。
他說“你若再這般頑劣,不遵禮教,我便稟明父皇,禁了你的足,讓你在寢宮好好反省”。
那語氣裏的威脅,像塊石頭壓在我心上,手腕一鬆,槍杆便砸在小臂上。
青紫色的淤痕很快便浮了起來,像塊難看的胎記,碰一下就疼。
淩霜瞧見了,快步走過來拉過我的手腕替我揉,她指尖的薄繭蹭過我腕上的紅痕。
力道不輕不重,卻讓我眼眶發酸——那是種帶著疼惜的力道。
不像宮裏嬤嬤們,隻會捧著我,說些“公主金貴,可不能受傷”的話。
卻從不會懂我握槍時的歡喜,也不會懂我受傷時,心裏的那份不甘。
她望著我歎氣,說“公主太純真了”,眼底的惋惜藏都藏不住,像蒙著層霧。
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她們早瞧出了我對太子皇兄的怯懦——皇兄一皺眉,我便不敢再提練槍的事。
瞧出了我因太子皇兄幾句“皇妹失儀”“不像女子”的閑言碎語,便悄悄把槍送回兵器庫的猶豫。
我總怕惹他生氣,怕他在父皇麵前說我的不是,怕自己真的被禁足,再也不能來這演武場。
卻忘了自己握著槍時,心裏的那份暢快,忘了淩霜她們曾說過“喜歡便去做,別被旁人的話困住”。
也忘了父皇是知曉我來這練武場,且母後一身的武藝不比普通將士弱,更忽略了太子皇兄威脅我時,話語中的底氣不足。
太子皇兄待她們的輕慢,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父皇與昭王在時,他會客氣地頷首,說幾句“將士們辛苦了,為寧朝效力,辛苦了”,聲音裏卻沒半分真心。
目光還會不自覺地避開她們甲胄上的傷痕,像是怕那些傷痕弄髒了他的眼睛。
可轉過身,便會對著身邊的侍從撇嘴,把她們的操練成果貶得一文不值。
說“女子披甲上陣,本就是件荒唐可笑的事。
不過是父皇一時心軟,給她們個機會罷了,真到了戰場上,還不是得靠男子保護”。
語氣裏的輕蔑,連路過的阿桃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回來跟我說的時候,眼眶都氣紅了。
也是那時候,我才真正懂了昭王曾說過的話。
“天下之人,非男即女,男子可持劍守土,女子亦可披甲護疆,相輔相成才是一國持久的根基。
所以,挑起任何形式對立之人,包括但不限於男女對立,皆是國之奸細,是在斷江山的臂膀,是在毀寧朝的安穩。”
那時我隻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卻沒懂這“對立”二字,竟也藏在太子皇兄的輕視裏。
藏在我對他的怯懦裏,藏在那些“女子不該習武”的謬論裏。
那些將士們久在沙場,見慣了生死,最懂“輕視”二字壓在肩上的分量。
它能讓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開,能讓再鋒利的槍尖也失了銳氣,能讓本可挺直的脊梁彎下去。
所以她們歎我純真,或許不是誇我心思簡單,而是在歎我身處迷霧卻不自知,歎我明明握著槍,卻還在怕太子皇兄的閑言。
怕太子皇兄的皺眉、怕“公主”這個身份像道無形的枷鎖,捆住自己握槍的手,捆住自己想要追尋的自由。
某次我又躲在兵器架後,正偷偷學著遠處將士的姿勢轉槍,槍杆在掌心笨拙地打轉,好幾次差點掉在地上。
手心的汗讓槍杆變得滑溜溜的,更難握住。
瑤光恰好從旁邊路過,她靴底踩在青磚上,沒有半點聲響。
她腳步微頓,沒有看我,目光仍望著場上操練的隊伍。
卻忽然低聲道:“殿下,槍握在自己手裏,該不該握,該問槍尖。
它想不想出鞘,想不想護人,想不想劈開眼前的阻礙。
而不該問旁人的嘴,不該問那些強加的規矩,更不該問自己心裏的怯懦。”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顆石子投進靜水,在我心裏漾開一圈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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