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隨手拉了根凳子，掃清上麵的汙穢物，在沙發斜對麵的位置坐下。
    “我是來幫你的，現在，說一說你的情況吧。”
    蘇納眼珠子動了動，先是看向一旁站著的洛爾，見到後者點頭後，才重新把視線落在江野身上。
    他沒有開口。
    隻是握著手柄的手動了動，按下了兩個按鈕。
    電視機上原本顯示著的是客廳裏的現狀。
    江野、洛爾，還有蘇納等怪物。
    隨著蘇納的操作，屏幕變為了雪花屏。
    片刻後，屏幕再次變得清晰起來，卻變成了別的畫麵。
    忙碌的男人，溫柔的女人，以及，兩個白嫩的小男孩。
    那兩個男孩的長相，正是蘇納和洛爾。
    根據他們的稱呼，那男人和女人分別是他們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忙於研究，平時都是母親在照顧兩個小孩。
    畫麵一轉，蘇納和母親被抓走，分別關在冰冷的實驗室內。
    他們的四肢被禁錮在手術台上，周圍是一個個玻璃倉，裏麵裝著一個個怪物的軀體。
    抓走他們的人，似乎是父親的仇家。
    他穿著手術服，麵目猙獰的給蘇納注入了藥劑，眼裏盡是瘋狂。
    “斯諾，你這麽喜歡這個研究，那就讓你的家人來試試看，到底能不能成。”
    “不要太感謝我哈哈哈哈哈……”
    隨著藥劑注入，蘇納的感知逐漸變得模糊。
    偶爾清醒時，隻感覺渾身都難受，身體像是被分裂成了好幾塊，腦子裏也有什麽東西在不停地擠進來。
    又脹又痛。
    他感覺自己身上有什麽在動，低頭看去，卻看見了一個黑色的、巨大的觸手。
    觸手並不長，但……
    它好像長在了他的肚子上。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的眼神變得驚恐起來。
    四肢也不由自主地掙紮起來。
    嘩啦——
    綁在四肢上的鐵鏈作響。
    也是這一動靜，讓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奇奇怪怪起來。
    準確的說，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身體。
    上麵有好多奇怪的東西。
    驀地，後頸一痛。
    他的視線再次變得昏暗起來。
    隱約間，他聽到那個壞蛋的聲音嘀咕著：“這就醒了？已經開始產生抗性了？哈哈哈哈斯諾啊斯諾，你這研究說不定真能成。”
    “憑什麽你這樣的實驗瘋子，能做出成果……”
    ……
    昏昏沉沉間，
    蘇納好像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待在空蕩蕩的黑色小屋裏，哥哥和媽媽都不在。
    他在屋子裏找啊找，卻什麽也找不到。
    這時，大門開了。
    一個奇怪的東西走了進來。
    那東西似乎也很茫然，左右搖晃著，打量著這個空間。
    在第一個後麵，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屋子裏來了很多怪物。
    蘇納不認識它們，他們也不認識蘇納。
    怪物們的習性不同，有的愛躺著，有的愛鑽洞，還有的暴躁的在那裏捶牆。
    不知道是因為脾氣不好，還是因為什麽，
    它們之間常常發生矛盾，甚至打起來。
    每當這時，天花板上的防火報警儀就會拉響，然後開始噴灑水霧。
    蘇納不知道上麵什麽時候出現的防火報警儀，因為他剛來的時候，屋子裏什麽都沒有。
    但他發現，在那個儀器噴水之後，那些怪物就會變得蔫吧起來。
    一副很虛弱的樣子。
    蘇納雖然沒有那麽虛弱，卻也感覺自己像是發燒了一樣，很難思考，也很難做些什麽。
    就這樣，清醒、發燒、清醒、發燒……
    渾渾噩噩的不知過去了多久。
    他聽到了刺耳的警報聲。
    但天花板上並沒有下雨。
    眼前出現光亮，他狐疑著、拖著沉重的身體坐了起來。
    原本非常牢固的鎖鏈，竟被他一下子就扯斷了。
    夢好像醒了，但又好像沒醒。
    身軀格外的沉重，也格外的陌生。
    他就像是一個拿著手柄操控巨型機器人外殼的小孩。
    需要找準操控按鈕，用力地按下去，才能挪動一步。
    他好像擁有很多個視角，有的非常清晰，有的又很模糊。
    有的很高，有的很矮。
    他看到了混亂的實驗室，看到了爆炸的人體碎片。
    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牆上破了個大洞，洞上也趴著一個怪物。
    他下意識地想逃。
    但剛挪動了兩步，他就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呼吸很困難，大腦也再次變得渾渾噩噩起來。
    他看到身側，各種輸液管散落一地，裏麵的液體和地板上的各種狼藉混合在一起。
    他這是怎麽了？
    是因為少了那些液體，所以動不了了嗎？
    視野再次變得模糊。
    眼前一會兒是那間黑色的屋子，一會兒是狼藉的實驗室。
    他好像一會兒在夢裏，一會兒又在現實當中。
    夢裏的那些怪物的狀態似乎不比他好多少，一個個或趴在地上，貼著牆強撐著，看上去要死了。
    蘇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個判斷。
    因為先前他們也經常難受、奄奄一息。
    但這一次，莫名的，他就是感覺，他們要死了。
    包括他。
    他似乎能感覺到生命在飛快地流逝。
    他好像……回不了家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一覺醒來，噩夢還沒有結束？
    ……
    不知道是不是太想家了，
    垂死之際，他似乎聽到了媽媽的聲音。
    他掙紮著掀開沉重的眼皮。
    卻看到那倒在牆洞上的怪物，挪動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朝著自己靠近。
    最重要的是，那怪物的身上，竟然有媽媽的腦袋！
    他眼睛一下子瞪大，瞪得死死的。
    他要看清那道身影。
    看清之後，是更深的絕望，以及錐心之痛。
    看著媽媽那空洞的眼神，蘇納隻覺一陣窒息。
    他想張開口，大口大口的喘息。
    溫熱的液體抑製不住地順著臉頰滑落。
    ‘媽媽、媽媽……’
    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哭泣，那怪物伸出巨大的尾巴，把他拖了起來。
    媽媽的手，冰冰的。
    媽媽的臉，也冰冰的。
    她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是熟悉的安心感。
    那一刻，蘇納感覺自己好像沒那麽難受了。
    ‘媽媽、媽媽……’
    ……
    ……
    不知道是不是在精神世界的緣故，
    江野和洛爾仿佛也能感受到過往中，蘇納身上的情緒波動。
    蘇納難受的時候，他們也會感覺到一陣渾身不適感。
    蘇納傷心的時候，他們也會感覺到一股悲傷的情緒撲麵而來。
    甚至，他們隱隱能感受到蘇納被帶去做試驗後，每個階段的一些思緒。
    他在想家，他在想哥哥和媽媽。
    他在想，為什麽他們會遭遇到這些。
    為什麽爸爸還沒有找來。
    為什麽，爸爸難道沒有發現他們出事了嗎？
    但更多的時候，蘇納都是在喊痛。
    ……
    一旁站著的洛爾，早已淚流滿麵。
    他記得出事的那天。
    那天他出去上培訓課了，弟弟因為有些感冒，沒有出去。
    媽媽在家陪他。
    等他回去時，家裏一片狼藉。
    誰也找不到。
    他去找父親，卻被告知，家裏出了事，父親大人已經去處理了。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也沒人告訴他。
    他隻能等待。
    等他再次有媽媽和弟弟的消息時，卻隻看到了兩個怪物。
    有媽媽在的那個怪物已經死了，隻有弟弟還有一口氣。
    父親大人在搶救。
    他召集了很多醫生和研究人員，圍在弟弟的身旁。
    他聽到他們在討論，研究到底有沒有成功，怪物弟弟能不能活下來……
    屋子裏的空氣冷冷的，到處都是冰冷的儀器。
    洛爾站在角落裏，身體好像被凍成了冰坨子。
    也是從那時起，【爸爸】變成了父親。
    不過，那個男人好像從來都不在意這些。
    不管是【爸爸】，還是父親。
    ……
    電視屏幕上，畫麵再次一轉。
    等蘇納再次醒來時，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他見到了父親。
    也見到了身上的鐵鏈，以及周圍的各種實驗儀器。
    他很茫然，也很想哭。
    他想問父親，為什麽來的那麽晚？到底知不知道他和媽媽遭遇了什麽？
    他想問，為什麽回來了，還是要被關在實驗室？
    但不知道是不是在夢裏哭多了，他哭不出來，也問不出來。
    他隻是安靜地看著那個男人，看著那些研究人員討論的話語。
    他明明能看到，也能聽到，
    但他所有的感知、情緒，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紗。
    那些感知和情緒，好像是他的，又好像不是他的。
    父親大人好像很想救他。
    他找來了很多醫生和實驗人員，他們都在研究他、醫治他。
    但說實話，蘇納不知道父親大人想救的，到底是他，還是他這具拚接起來的怪物身體。
    他隻知道，媽媽死了。
    媽媽的屍體就躺在隔壁的實驗室裏。
    他能感覺得到。
    他也能感覺得到，哥哥一直守在外麵。
    似乎是沒有好好吃飯休息，哥哥又暈過去了。
    父親大人說，如果哥哥連照顧好自己都做不到，隻會添麻煩的話，就不要再過來了。
    ……
    蘇納發現，他的五感雖然好像隔著什麽，但不管是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範圍都變大了。
    除此之外，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有好幾股力量。
    他好像……很強。
    但那些力量似乎並不願意給他使用。
    ……
    再次入夢時，他看到了媽媽。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媽媽好像也進來了。
    ——那個黑色的房間。
    不管什麽時候，媽媽身上都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就連那些怪物，麵對媽媽的時候，都要變得安靜幾分。
    發生了矛盾，也從不會波及到媽媽。
    不過，媽媽好像很虛弱。
    她總是單獨的待在一個臥室裏，隻偶爾出來。
    就連他也不能隨意進去。
    蘇納能感覺的出，媽媽出來的頻率越來越低了。
    他想救媽媽，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父親？
    父親帶來的醫生們，隻想通過各種方法進來搜羅、研究一番。
    他們根本不在意媽媽。
    他們連他的身體都穩定不了，更別說救媽媽了。
    直覺告訴他，如果放他們進來，情況隻會比現在更糟。
    他和怪物們，會失去最後的容身之地。
    就連那些怪物，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妙。
    當精神世界裏出現外來入侵者時，它們也會一起抵抗起來。
    可，誰來救媽媽呢？
    媽媽似乎發現了他的擔憂。
    但她隻是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腦袋，“別怕，媽媽會陪著你的。”
    “不管你做出任何決定，變成任何模樣，媽媽都會陪著你。”
    “你不是一個人。”
    “所以，別害怕。”
    忽然，她朝著門口的方向看去，笑得溫柔。
    “你看，哥哥也會陪著你。”
    ……
    可是，
    隻有媽媽你是在這間漆黑的屋子裏，陪著我的啊。
    你不在了，還是會寂寞的啊……
    但蘇納不敢說。
    因為他感覺得到，媽媽快要撐不住了。
    直到某天，媽媽說要睡一覺。
    那扇門就再也沒有打開過。
    ……
    在媽媽陷入沉睡後，那種發燒的昏沉感，再次襲來。
    其它怪物的矛盾也越發劇烈。
    他們就像是完全不相容的個體，被硬塞在了一個空間。
    互相碰撞，隻會兩敗俱傷。
    或許是實驗以他為主體的緣故，蘇納擁有著怪物身體的控製權。
    在發現了這一點後，就有怪物想要搶奪身體的控製權。
    其中，有個渾身是刀子的怪物，戰鬥力尤為強悍。
    但同樣的，除了戰鬥，他腦子裏好像就沒有別的東西了。
    如果讓這家夥擁有了主體控製權……後果不敢想象。
    洛爾聯合其他幾個總是被欺負的怪物，加上他的智慧，才勉強把那幾個想要爭奪控製權的怪物給壓製住。
    或許是被那幾個怪物欺負多了，又或許是媽媽的緣故，他聯合其他幾個鬼怪的時候，很是順利。
    不過，也隻是勉強壓製住了。
    他們並不會一直乖乖待在房間裏。
    時不時的就會出來鬧上一番。
    而被他聯合起來的幾個鬼怪，雖然不至於搶奪控製權，但也希望能接觸一下外麵的世界。
    都是單獨的個體，擁有著獨立的靈魂，“活著”時，也都有著不弱的實力。
    誰會願意一直被關著？
    是以，蘇納偶爾也會讓其他怪物出去活動活動。
    隻不過……
    不知道是怪物之間拚接的問題，還是它們本身相克，他們操控起這具身體的時候，總是格外艱難。
    而蘇納，也時常處在發燒的狀態。
    但他不能丟掉智慧。
    他必須有思考的能力。
    他一旦鬆懈了，整個內部就會出大問題。
    ……
    蘇納時常在想。
    如果說，在這具拚接的身體中，怪物們都各有強悍之處，那他呢？
    他現在，也算是怪物的一部分吧？
    按照優勝劣汰的說法，他若是不想被淘汰，就隻能多動用腦子了。
    而這，或許也算是他唯一比它們要強上一些的地方。
    但這，也或許是他與它們格格不入的地方。
    拚接所帶來的副作用太大，相較於其他鬼怪，他還是太脆弱了。
    隻有腦子，很難撐下去。
    如果要繼續陪著哥哥，陪著媽媽，他就能隻能……節能。
    外放出去的精力少一些，難受的時候就多讓怪物們出去溜達溜達。
    以此，來確保內部的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