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窮人再有理也是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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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的菜市場,潮濕的地麵洇著爛菜葉的汁液,賣菜人把最後一捆菠菜擺上攤時,指關節已經凍得發僵。她的秤是祖傳的杆秤,銅秤砣磨得發亮,秤星卻比市場規定的標準少了兩錢,這不是故意作假,是十年前給孫子換奶粉時,秤杆被重物壓彎後沒修好。
“這菠菜怎麽賣?”穿貂皮大衣的女人用塗著蔻丹的指甲戳了戳菜葉,“稱兩斤。”
賣菜人手忙腳亂地捆好,秤杆剛抬起來,女人突然尖聲喊:“你這秤有問題!我昨天在超市買的兩斤比這多一半!”周圍的攤主紛紛側目,幾個買菜的老太太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現在的小販心眼真黑”。
“不是的,俺這秤……”賣菜人想解釋秤杆的毛病,話沒說完就被女人推了個趔趄,菠菜撒了一地。
女人掏出手機對著她拍:“大家快看啊,黑心攤販缺斤少兩還想耍賴!”
市場管理員聞訊趕來,沒等賣菜人開口,就指著牆上的標語:“趕緊給人家賠錢!”
“我沒騙她,俺這秤……”
“少廢話!”管理員不耐煩地打斷,“人家是常客,還能訛你這點錢?要麽賠錢,要麽我沒收你所有東西!”
賣菜人看著滿地狼藉的菠菜,又看看女人手機屏幕裏自己佝僂的身影,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
她想起三年前老伴住院,她在醫院門口賣煮雞蛋被保安趕走,雞蛋撒了一地,保安罵她“窮瘋了,醫院門口也敢擺攤”;想起孫子在學校被同學推倒,對方家長穿著西裝來學校,說她“沒本事教好孩子就別送出來”。
那天她最終賠了五十塊錢,是她三天的菜錢。收攤時,隔壁賣豬肉的偷偷塞給她一把排骨:“別往心裏去,人家穿貂皮的,咱跟她講道理,就像拿雞蛋碰石頭。”
男人坐在法院門口的台階上,手裏的判決書被攥得發皺。他的三輪車被一輛寶馬車撞了,交警認定對方全責,但對方律師在法庭上出示了他“未經許可上路”的證據,他的三輪車沒有牌照,因為車管所要求的三百塊牌照費,他攢了三個月還沒攢夠。
“法官說了,你這屬於非法營運,對方最多賠你修車錢。”同村的老鄉拍著他的肩膀歎氣。
他的三輪車是唯一的謀生工具,每天淩晨拉著蔬菜往返於批發市場和菜市場,車鬥裏的鐵皮被磨得發亮,車把上纏著防滑的布條,那是用老伴的舊衣服改的。
開庭那天,對方司機穿著定製西裝,坐在原告席上玩手機,律師在法庭上侃侃而談:“被告明知三輪車不能上路,仍執意營運,對事故發生也有責任。”
他想反駁,說自己每天給社區的孤寡老人送菜,從沒多收過一分錢;說那天是為了趕在暴雨前把菜送到,才會在路口被闖紅燈的寶馬撞了。但他剛開口,法官就敲了法槌:“被告,陳述事實,不要說無關的話。”
最終,法院判決對方賠償他五百塊修車費,而他的三輪車維修費需要兩千塊。走出法院時,他看到寶馬司機從口袋裏掏出一遝現金遞給律師,笑著說:“還是你厲害,對付這種人,就得用規矩壓他。”
他推著被撞變形的三輪車往家走,路過天橋時,看到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在乞討,麵前擺著一張紙,寫著“媽媽重病,求好心人幫助”。他想把剛領到的五百塊錢遞過去,又想起家裏等著買藥的老伴,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女人在病房走廊的長椅上坐了三天三夜,她的兒子患了急性白血病,醫院催了三次繳費單,總額已經超過十萬。她的丈夫在工地摔斷了腿,工頭隻給了兩萬塊就再也聯係不上,她把家裏的麥子、玉米全賣了,又借遍了所有親戚,才湊了三萬塊。
“女士,你兒子的化療不能再拖了。”醫生的語氣很溫和,但眼神裏的催促藏不住。
她跪在醫生麵前,說可以去醫院做護工,可以去獻血,甚至可以賣腎,隻要能救兒子。
醫生歎了口氣,遞給她一張貧困患者救助申請表:“你試試這個吧,不過審批很難,需要很多證明。”
她跑了五天,蓋了七個章,終於把申請表交了上去。一周後,她收到了駁回通知,理由是“家庭收入超過貧困線”!她丈夫受傷前每月能掙四千塊,雖然現在一分錢沒有,但係統裏顯示的還是他以前的工資。
那天她在醫院的走廊裏攔住了院長,院長的秘書把她拉開,說:“院長很忙,你這樣會影響其他病人。”
她看到院長陪著一個戴金項鏈的女人走進vip病房,那女人的丈夫隻是感冒發燒,卻住了最好的單間。
晚上,她在醫院的樓梯間偷偷哭,一個清潔工阿姨遞給她一個饅頭:“我女兒以前也得過這病,我賣了房子才把她救回來。你別放棄,但也別跟他們硬碰硬,咱們窮人,沒那個本錢。”
女人咬著饅頭,看著窗外燈火輝煌的城市,突然覺得很陌生。她想起女兒說想當醫生,她說“好啊,以後就能救很多人”,現在她才知道,有些人生病了,連被救的資格都沒有。
男人在工地上扛了十年鋼筋,他的肩膀比常人寬出一截,那是常年負重壓出來的。今年夏天,工地的腳手架突然塌了,他的腿被砸斷了,工頭送他去了附近的小診所,開了點消炎藥就再也不管了。
他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腿腫得像饅頭,同屋的工友偷偷給了他一瓶紅花油:“別去找工頭了,他上麵有人,咱們鬥不過他。”
男人不甘心,他拄著拐杖去了勞動局,工作人員讓他填表格,要他出示勞動合同、工資條、工傷證明,他什麽都沒有,工地上的工人大多沒有合同,工資都是現金結算。
“沒有這些,我們沒法受理。”工作人員的語氣很冷淡。
男人在勞動局門口守了三天,終於等到了工頭,工頭帶來了兩個穿黑衣服的人,把他拖到偏僻的巷子裏打了一頓:“給你五千塊,這事就算了,不然下次打斷你的另一條腿。”
他拿著那五千塊錢回到工棚,看著牆上貼的全家福,照片裏妻子和女兒笑得很開心。他原本想今年冬天就回家,給女兒買台電腦,給妻子買件新棉襖,現在看來,又要等了。
夜裏,他疼得睡不著,聽到工友們在聊天,說隔壁工地有人因為討薪被打死了,家屬鬧了很久,最後拿到了二十萬賠償。“二十萬,夠咱們掙好幾年了。”一個工友說。
男人摸了摸自己斷了的腿,突然覺得很可笑,他的腿,還不值二十萬。
女孩是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但她每天都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午飯總是一個饅頭加鹹菜。今年評選助學金,老師把名額給了班裏一個成績中等的男生,因為那個男生的爸爸是教育局的領導。
“老師,我家真的很困難,我爸爸癱瘓在床,媽媽打零工養活我們。”女孩鼓起勇氣找到老師。
老師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家不容易,但評選有規定,要綜合考慮。那個男生雖然成績差點,但他參加了很多課外活動,綜合素質比你高。”
女孩不明白,綜合素質是什麽,難道比能不能吃飽飯還重要?她看到那個男生每天都喝牛奶,用最新款的手機,而她連買本輔導書都要猶豫很久。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看到校門口有個賣烤紅薯的老爺爺,寒風中他的手凍得通紅,卻還是笑著給每個顧客裝紅薯。女孩想起了自己的爺爺,爺爺以前也在村口賣烤紅薯,後來因為城管不讓擺,就再也沒賣過。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裏寫道:“媽媽說,等我考上大學就好了,可我怕,大學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有理沒理,不是看你有沒有理,而是看你有沒有錢。”
老人的房子在市中心,是祖傳的四合院,今年要拆遷了,開發商給的補償款是每平米五千塊,而附近的房價已經漲到了每平米五萬。他不肯簽字,開發商就斷了他家的水電,還在他家門口堆了很多建築垃圾。
“老爺子,別強了,你這房子沒房產證,能給你這麽多已經不錯了。”拆遷辦的人說。
老人拿出了光緒年間的地契,那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可人家說:“這玩意兒早就沒用了,現在講的是法律。”
他去了信訪局,去了市政府,甚至去了北京,每次都被勸回來:“老人家,要顧全大局,別給政府添麻煩。”
他看到和他一起拆遷的鄰居,有人拿到了好幾套房子,因為他們認識開發商的親戚;有人拿到了高額補償,因為他們會鬧,會堵路,會跳樓。
老人不會鬧,他隻會坐在院子裏,看著那棵百年的老槐樹發呆。那是他小時候親手栽的,現在已經長得枝繁葉茂,樹蔭能遮住半個院子。開發商的人說這棵樹礙事,要砍掉,他抱著樹幹不肯鬆手:“要砍樹,就先把我砍了。”
最後,他還是簽字了,拿到了五十萬補償款。他用這筆錢給兒子在郊區買了套小房子,自己在小區門口擺了個修鞋攤。每次看到穿西裝的人走過,他都會低下頭,怕人家認出他這個“釘子戶”。
賣菜人後來不賣菜了,她去了一家餐館洗碗,老板不給她簽合同,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月底發工資時還要扣這扣那。她不敢說什麽,因為她知道,還有很多人等著這份工作。
三輪車夫的三輪車修好了,他還是每天淩晨拉著蔬菜往返於批發市場和菜市場,隻是再也不敢走那條有寶馬車出沒的路。他學會了繞遠路,雖然要多花一個小時,但他覺得安全。
白血病孩子的母親最終還是失去了孩子,她賣掉了家裏所有的東西,還清了欠款,然後去了南方打工。她在一家電子廠上班,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機器的噪音很大,她卻覺得很安靜,因為不用再想那些理不清的道理。
斷腿的工人留下了後遺症,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回了老家,靠著幾畝地過日子。他再也沒去過城裏,他說城裏的路太硬,硌得他腿疼。
貧困女生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她申請了助學貸款,課餘時間去做兼職,雖然很累,但她覺得很踏實。她知道,隻有自己變得強大了,才能有底氣跟別人講道理。
拆遷戶的修鞋攤生意很好,附近的人都願意找他修鞋,說他手藝好,收費公道。他還是每天坐在曾經的老槐樹下,隻是那棵樹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樓大廈。
這個世界似乎總是這樣,有些人天生就站在高處,他們的道理輕飄飄的,卻很有分量;有些人一輩子都在低處掙紮,他們的道理沉甸甸的,卻沒人願意聽。就像菜市場的秤,準不準不重要,重要的是買菜的人信不信。而窮人的道理,就像那杆被壓彎的秤,即使你知道它是準的,也沒人願意承認。
但生活還在繼續,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照亮那些有理或無理的人,照亮這個既公平又不公平的世界!